作者简介:
韩可风,八十年代军旅作家,后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和文学创作。遵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编剧。本文曾被《小说选刊》1986、6期选载,《昆仑》文学获奖作品。
风呜咽(三题)
老 猫
边界上有座爱伲山。爱伲人实际是哈尼人。
爱伲山很高,很远,没有公路。有公路的地方也没有汽车。
爱伲山有许多爱伲寨子。有一个爱伲寨子离国境线很近。寨子里, 有一棵开白花的都查来树。
还有一个前哨排。
前哨排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干部半年一换, 战士一年一换。下山透透气。
有一个战士三年没换。
他姓猫。很怪的姓。
第一年,老兵叫他小猫:第二年,新兵叫他老猫. 都觉得好笑,然而他不笑。
他很随和。
吃饭时,常有人拿着半截鱼头,朝他喊:“猫,来” 。他看一眼,照样低头吃许多饭。
他爱劳动,从小家里很苦。
他胖。睡觉打呼噜。每天都等别人睡着了才睡, 否则别人睡不着。
他听话。谁的话都听。但忘性大。
他不谈女人。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宿舍门口,看那很远很远的大山,,山上浮来浮去的白云。
还有那棵都查来树…..
很迷茫的样子。
他不下山是自己要求的。他不喜欢动来动去。“人又不是马鹿麂子。”他这样说。连长家在景颇山,居然同意这个观点。
第一年,他在群工组; 第二年,还是在群工组; 第三年,老猫当了班长。
这个排条件艰苦。有一次报社记者来, 住了三天。
回去写了篇通讯,宣传他们艰苦成边的事迹,猫班长三年不下爱伲山,成了典型。
这一年,老猫很红。上了报纸,还传说要提干。
老猫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命好。于是“放松了思想改造”。这是连长后来总结教训时说的话。
那几天特别热。要没这热也就平安无事了。可见凡事都有天意。
老猫半夜下岗。忽发奇想,要趁这机会到溪潭里泡泡暑气。
溪潭离寨子半里, 隐在一片树林里面。
老猫悠哉游哉走过来。
树林里草虫在鸣,萤虫在飞。
月光很清幽,群山黑黝黝地,,很静寂。
老猫想唱首什么歌,,带劲的。但没唱。怕人听见。
走出树林,一转弯便是溪潭。
老猫刚一转弯…..
后来的事传说纷纭。
有人说老猫脚下一滑,,跌在石头上了。
有人说老猫过于激动,控制不住了。
有人说老猫本来就有风湿性心脏病,突然发作了。
也许都有道理.反正事实谁也说不清,只知道老猫一下子就昏倒了…..
他看见一个水淋淋,白花花,一丝不挂的女人惊叫着,就站在自己面前…..
从医院回来后,老猫被提前处理回家了。走的时候,他很憔悴,很孤单。
许多领导都为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这样一个先进人物,竟会堕落到去偷看女人洗澡,感到痛心和惋惜。
老猫什么话都没说。他认了。
老猫走后三个月,有一个爱伲姑娘从那棵都查来树上摘了许多花, 晒干, 带在身上,也走了。
有人说,这种花开时并蒂,洁白如玉,象征纯洁的爱情。亦可入药,对风湿性心脏病有疗效。
有人说,老猫在群工组就认识那姑娘。见到她,总是脸红。
有人说,那姑娘就是在溪潭洗澡的姑娘。
她老觉得爱伲山对不起老猫,她是去找他的,一去没回来。
从此杳无音讯。
又过了几年,突然有消息,说老猫在家乡办砖瓦厂,发了大财。他写信来,捐款五万,要在爱伲山建所小学。
钱果然汇来。学校也建成了。听乡里派去联系的人说,老猫很庆幸那年没提干。
她当然和他在一起。
他们始终没回爱伲山。
前哨排的干部依然半年一换,战士依然一年一换。
只是再没人说:“人又不是马鹿麂子。”
再没人说了。
舞 会
学校里来了个女教师。姓李。
李老师年轻,漂亮。喜欢听邓丽君唱的歌。还喜欢听一首名叫《忧郁》的曲子。一个人静静地,流着眼泪听。
她的眼睛也是忧郁的。
前哨排有人从县城里回来, 说她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相好。后来怀了孕,便堕了胎,到这山上来。
众人默然。
爱伲人生性淳厚,不在乎她的过去。她厨房里常有老百姓送的牛肉干巴和新鲜蔬菜。
渐渐地,她不大听那首名叫《忧郁》的曲子了。见到前哨排的战士,便一笑,低头走过去。
渐渐地,前哨排战士们和她熟了,便有人去帮她劈过一次柴。后来唐副指导员不准再去。便没人再敢去。
唐副指导员对李老师不感兴趣。
唐副指导员结过婚。又离婚。另一个很潇洒的男人趁他不在,走进他和她的家庭。
唐副指导员和妻子曾经相爱了十年。
唐副指导员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滴血。就恨。
“五四”前夕,本老师带了几个爱伲姑娘来到前哨排,邀请他们参加联欢晚会。唐副指导员请示连长,同意了。
战士们很兴奋。晚会那天,所有的腮帮全都要么白生生、要么青溜溜地,很精神。
傍晚时分,寨子里的炊烟都一缕缕随风飘散了。狗儿便朝着学校方向穿来穿去的人影“汪汪”地吠着。
前哨排来的时候,战士们都背着枪,哨位上加了双岗。还有游动哨。
其实,这是一条和平的边界。
开始是跳“冬巴查”。许多人围成一圈。跺脚。拍手。唱:“冬巴查来冬巴查”。原始的。野味的。粗犷的。牧歌式的。
前哨排出了两个节目。一个是相声。很蹩脚。另一个是小合唱。也很蹩脚。
突然,姑娘们都不见了。再见时,便脱去了带有许多银饰的、黑色的民族服装.穿上花裙子、花衬衣,扎着红头结、黄头结….
爱伲山的姑娘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磁带转动。华尔兹来了。探戈来了。伦巴来了。迪斯科来了….
舞会开始。
唐副指导员没想到会有这种场面。
唐副指导员觉得很尴尬,很燥热。
唐副指导员妻子就是在这样的音乐中,这样的步伐里,这样摇曳的灯光下,认识那个混蛋的。
有几个战士在家就会跳。便站起来,脸红着去邀请姑娘一起跳。
有几个战士不会跳。便有些姑娘走过来,牵着手教他们跳。
李老师跳得最好。很美。那些姑娘全是她的学生。
许多人都用目光追随她,看她。她却向唐副指导员伸出手来。眸子闪闪烁烁,象两颗星星。
“能请你跳一次吗?”
“对不起,我不会。”
“因为你是副指导员?”
“不完全是。”
“不允许跳舞?”
“有组织的可以。”
“那么….
无法推辞。唐副指导员讪讪地站起来。
这腰肢,真细。这手,真柔。一股女性的温馨味儿冲进鼻子。好久没嗅过了。
“妖精”!!唐副指导员这样想。他又想起那个造成他婚变的舞会。
李老师教他:慢两步,快三步。
她在笑。还有几个战士也在笑。是笑他。他步子很大,踩在李老师脚上。
“哎哟,你真笨。”
唐副指导员把手一放,站住了 。冷冷的。他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要真聪明,就不会到爱伲山来了。”
声音不大,却有许多人听见。
李老师一楞,脸色苍白。 她突然捂住脸 ,抽搐着跑了出去。
音乐停了。大家都没说话。
唐副指导员觉得真没意思。他要班长集合,全体带回营房。
回到营房,唐副指导员本来准备讲点什么,但终于没讲,便命令解散。
他转头要走,却没听见队列里有动静。再看,心里一抖。
他看见二十多双很年轻、很熟悉的眼睛默默地、塑成一排,盯着自己。
这些眼睛全都很冷漠。很陌生。把他和他们隔得很远……
几天以后,唐副指导员下山了。
他是唯一没有在前哨排住满半年的干部。
他很悲哀。
大 火
又过了两年。
前哨排来了个爱伲族战士,叫者查。
者查很倔。
有一次,班里有人说爱伲人落后。他听见了,不问青红皂白扑上去,打得翻翻滚滚。正在胜负不分之际,周副连长赶来每人屁股上踢了两脚,否则谁也拉不开。
者查把这两脚记在心里。
爱伲山上有种野果,红红的,很甜。周副连长问他能不能吃。他说能吃。两人吃了许多。
周副连长吃了以后连拉三天肚子,瘦得象只猴。者查也陪着拉了三天。也很瘦,心里却很得意。
周副连长从军校毕业不久。床上摆着许多战将的传记。还有珍珠霜。
周副连长不喜欢爱伲山,觉得太小。也不喜欢前哨排,还是觉得太小。
他喜欢给上大学的女朋友写信。几天一封。
然而回信很少。总说学习紧张。
者查也有一个姑娘。在爱伲山的另一个寨子里。很远。者查不写信。爱倪人没有文字。他让她等他三年。
已经是第三年了。
连队电话通知周副连长去开会。周副连长带者查一起走。发现走错了路。又走了很久,天便黑了。住在一个碰见的爱伲寨子里。
这寨子离者查的家不远,只隔一架大山。寨子里正在举行婚礼。周副连长便要看看去。
者查和房东“阿波”①简单用爱伲话聊了儿句。周副连长看见他脸色不好,以为累的。便要他先休息。
阿波领周副连长去。
他去的时候,新娘已经被新郎“抢”回来了.很秀丽的样子。但在哭。
阿波告诉周副连长,结婚时新娘要哭。哭一天,或者三天。
周副连长觉得有趣。干嘛要哭? 于是想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哭? 然后喝酒, 大碗大碗的酒。吃肉, 大块大块的肉。酒是谷子酒, 肉是野猪肉。
喝了许多酒, 吃了许多肉. 周副连长晕晕乎乎地告辞。下楼时,新郎新娘送出来。新郎也是晕晕乎乎的。
客人多, 回去还要喝。
新娘眼睛还是很红,总是有些真的伤心。
者查躺在床上。问他不说话。
都睡了。
快天亮的时候,人声、锣声,忽然响成一片。
大火, 正是那对新人家。
竹楼早已干透。且有山风。火势特猛。临近的人家乱做一团。抢着搬东西。
浇水, 但不济事。
新娘先是在人堆里哑着嗓哭, 突然想起什么来, 疯了一般往火里奔。
“他……他……” 她嘶声地喊。
霍地一个人冲上去,把她一摔, 奔上火楼。
是解放军。
另一个人稍稍犹豫, 跟着冲了上去。也是解放军。
“不行!” 许多人惊喊。
一声巨响, 那幢楼整个烧塌下来….
新郎却找到了。
喝了酒, 又行房事, 睡到夜半, 醺醺然起来撤尿。点了一支火把。醉眼朦胧中看见月光很好, 随手丢在楼下草堆里。凉风吹来, 他吐了满地, 倒在寨子边,又睡了。
这么多人救火他都没醒。
醒来时, 寨子里的男人从他面前走过, 每人揍他一记耳光。女人唾一泡口水。
清理遗体时, 两个解放军的手拉在一起,很紧。脸烧得模糊。
其中一件衬衣口袋里,有一张爱伲姑娘的照片。是者查的。
新娘看见照片就昏倒了。
都说照片上的姑娘就是她。
另一件衬衣里,也有一张姑娘的照片。是那个离周副连长很远的大学生。
爱伲人把他们葬在一起,按汉族的风俗立了碑,
那对新婚夫妇来坟上哭了一场,搬走了。
爱伲山容不下他俩。
尾 声
不久以后,奉军委命令: 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起,这段边界的防务移交当地政府和人民武装警察部队负责。前哨排撤走了。
这是一条和平的边界。
前哨排遗下的那几幢房屋,年深月久,已经很破旧了。远远看去,有如几片飘零的树叶, 横陈在大山的皱褶里。
然而那座坟墓,却是岁岁有人祭奠。无论秋风秋雨,总是草木青青。
美洲文化之声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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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韩舸友,副总编:李学、冷观,本期编辑:xueli、yim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