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的披萨店 / 陈劲松 (美国)

 作者简介:

陈劲松,美国加州大学教授、作家、加州执照律师,哲学和法学双博士(Ph.D.,J.D.)。 1978年,就读扬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就读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1986年留学加拿大在UniversityofVictoria学习欧洲戏剧,1988年转学至美国加州大学河滨校区 UniversityofCalifornia,Riverside比较文学系攻读比较文学博士。1992年获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至今。2002年在大学工作之余就读南加州法学院攻读法学博士,2006年毕业并通过加州法律资格考试。现任加州“陈劲松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做过专业戏曲演员三年。除专业研究论著外,另著有散文集青山少年时、咖啡与茶。

老韩的皮萨店

           老韩早年从韩国移民来美,是我遇见过的唯一亚裔皮萨店老板。他会说十来串五字以内的中文句子如“吃过了吗”“去哪儿了”“真浑蛋”等等。我第一次见到老韩叫他“韩先生“,他立刻止住我说你们中国人都称呼人“老”什么的,以后就叫我“老韩”。恭敬不如从命,从此我就叫他老韩。老韩是我短暂的皮萨孩(Pizza Boy)职业的第一个老板,也是最后一个。 

初见老韩

     看了报纸招聘广告,贫困潦倒正勤工俭学的我忐忑不安地来见老韩。出乎我的预料,我刚跨进店门,老韩就满怀热情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你好,你好,你好…哈哈哈”。他一边努力字正腔圆,一边紧紧捏住我的手上下摇晃,绝对一见如故样子。我连忙感谢,知道自己感激时的表情很博人好感。

     老韩问我:“送过皮萨吗?”

     我战战兢兢:“没有”他左手一挥:“没关系,一两次就行了”

     又问我:“对这一带的街道熟悉不熟悉?”

     我不无惶恐:“不太熟悉”

     他右手一挥:“不成问题,一两次就熟了”

     然后又问我:“你的车子是哪一年的?”

     我不无惭愧:“有十五年了”,他双手一摊:“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第一辆车开了二十年呢”!

      就这样,我成了老韩的第一个中国“皮萨孩”。

     老韩长有一双刷子般浓眉(据说多数韩国男人都是这种眉),又粗又亮,总让我怀疑那是沾了皮萨奶酪的缘故。老韩的腰板以上挺直,像一块竖着的四四方方的木板。可是屁股以下就不是了,两腿罗圈利害,走起路来像一个不倒翁。若从腰部往上看,老韩算得上英俊男子。每次老韩酒喝大了一点,就会眯着眼跟我说他往日在韩国时的风流韵事。我一边听着,一边就纳闷:怎么我的这位老板娘的长相却不敢恭维呢?老韩老婆的左眼有点邪。她看你时,好像总是在看别处一样。不过,长相搁一边,这真是个极慧中的女人,尤其对老韩的那份顺服劲儿,让天下“贤妻”汗颜。

      老韩很关心时事,这点也不像我在美国见过的任何一位餐饮老板。他是中国近现代史半个专家,能一气说出一连串家喻户晓的中国名人。对大陆五六十年代的领袖们尤其熟悉,“毛泽东”“蒋介石”“周恩来”的名字发音字正腔圆,比他的“你好”强很多。他不仅知道名字,还知道这些领袖的故事,包括毛泽东有过几个女人,周恩来一个孩子也没有,蒋介石年轻时得过梅毒,等等。

     我刚去老韩那儿打工时,他的生意还真不错。不大的门面,忙起来竟有好几个“皮萨孩”。老韩的皮萨店位于此地的贫困区,黑人和墨西哥人为主要客户。背着这些客人时,老韩把他们骂得猪狗不如。可他们来店里吃皮萨时,他弯腰弓背,眉开眼笑,尊如上宾。穷人区的消费似乎很有规律,每个月头刚拿到工资,全家老小势必来一顿可口又便宜的皮萨大餐。老韩这时笑声最多,有时你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他会过来拍拍每个人的屁股,以示激励。可到了月底,生意逐渐清淡,一天下来,也接不了几个外卖电话。这时老韩就会坐在电话机前喝酒,吃最喜欢的番茄汁鱼罐头。喝多了,吃饱了,也不谈毛泽东、蒋介石,更不谈过去的女朋友。骂老婆、骂客人、骂店墙角进进出出的老鼠。

     老韩骂老婆时全用韩国话,常常以一句“西巴罗”开始。我虽听不懂“西巴罗”啥意思,但猜想是韩语里国骂一级的东西。还有每到月底生意不好时,我都注意到老韩的老婆总远远地躲在一角干活。然而总有躲不过的时候,老韩以一句“西巴罗”作引,那带着酒气的片片骂声就从我们头上飞过去,砸向缩在墙脚可怜的女人。有一次她在黑暗中咕噜着回了一句,虽然轻得像蚊子声,习惯了她的沉默的老韩还是听到了,我就觉得头上“哐当”一声,一个啤酒瓶子飞了过去,接着是一声捂住了的呜咽,那女人的脸上便留下了一块紫青。然而,这种在美国足以把老韩抓到监狱里关上数年的行为却只听他妻子呜咽了一声,就去埋头作活了。韩国女人的这份可怜让我觉得中国男人投错了胎,咱们的女人可没这么好惹。

罗密欧

      老韩连我一共雇有四个员工,一个让我觉得很不好亲近的家伙叫“罗密欧”。罗密欧是菲律宾人,是这里工龄最长的员工,手艺也最好。据说当年老韩在买这个皮萨店跟原老板表露忧虑能否做好生意时,那老板就会说:“不要担心啦,你有罗密欧”!罗密欧做的皮萨饼又圆又匀又俏,我最喜欢看他撑饼时的动作,他双拳先把面团转上几圈,就成了一块饼,然后向上旋转抛出,就见那面饼像飞碟一样在空中缓缓撑开,然后正正中中落在铁圈上面。他抹皮萨汁的动作也很优美,手里拿着勺子,手腕微微内倾,一个顺时针方向身体、头、手臂随手中的勺子同时缓缓画出一个圈。最后他在饼上撒奶酪片和菜片(topping)的动作更如天女散花般自如,且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等他撒完了,定睛一看,竟无一丝奶酪或菜片落在面饼之外。各种topping均匀如织。青的菜椒、黑的橄榄、黄的菠萝,美如花圃。

      大概人有三分艺,就有十分傲。罗密欧平时非但对我们这些工友很少正视,即使对老韩也常常哼哼哈哈,不恭不敬,上班迟来早走更是常有的事。但我很快就看出,即使是这份傲慢,老韩对他也让有三分。老韩离不了罗密欧,因为他本就不是开皮萨店的人。老韩对做皮萨程序毫无知识,甚至很少愿吃这玩意儿。怎么调皮萨汁、怎么和面粉、甚至作个广告什么的,都要和罗密欧商量。每次周末一忙起来,就全亏罗密欧了。没他那速度和熟练,老韩起码得再雇上三个员工。但老韩又是个极要强的人,罗密欧的傲慢让他窝火,因此背着他,老韩常跟我们把罗密欧祖宗八代都骂了.但那骂声里,我们听得出几分无奈。

      除了罗密欧以外,老韩还雇了另外两个全职工,一个叫荷塞,一个叫彼特,都是墨西哥人,估计都是从南边偷渡来的。荷塞和彼特都是非常老实、埋头工作的人,似乎唯一的智慧都放在有关女人的玩笑上面了。我工作一两天后就看得出老韩对荷塞、彼特以及几个周末打半工的员工特别凶,尤其是在生意不好时,大家都很小心。没客人时,老韩喜欢坐在大门边的桌子后面,脸却朝着大家工作的地方。所有人就在他那遥远的视野里切菜、发面、搅拌等。大家都主动找事情做,抢着去洗器具、拖地或整理皮萨包。而且作活时都尽力显得很忙碌,手臂舞动很大,好让坐在角落里的老韩看得清楚。久而久之,那些动作都夸张得像舞蹈一样。

      而老韩从第一天开始好像对我就特别友善。正式打工的第一天,别的员工都忙得团团转,老韩却站在那儿和我聊大天,谈中韩或中美关系。我从那些员工的眼里看得出些许妒忌和不满,这点让我很是不安。尤其从罗密欧的眼里,我还读出了一丝轻蔑,这更使我如坐针毡。因此每次老韩和我聊天,我总是一边找活干,一边穷应付,这使我常常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老韩是怎么付这些员工的,因为发薪水时总是很神秘。虽然就这么几个员工,老韩总是严格地按照一个程序把这每周一次的仪式进行得很神圣。他一个一个地把员工叫到他后面堆满奶酪的小“办公室”里,给钱前必然语重心长一番,再把钱一张张数给我们。每次他给我数完那可怜的几个工钱后,还会再从满沾番茄汁的兜里掏出个一块两块,然后捧着我的手,一边塞钱一边笑吟吟却又显得很无奈的样子说:”生意不好哇…”言下之意,如果好的话,岂只是这么一点点呢?虽然我好不费力地就看得出老韩的天真表演,但仍要努力表现出一副感激的样子,同时还要使自己的感激不显得过于卑贱,这也使我觉得很累。但当我每次看到彼特和荷塞从老韩“办公室”出来时也挂着同样的”感激”表情时,就知道我不是唯一得到这一”恩宠”的人。

      只有罗密欧,我从来看不到那种感激,只察觉到不满和忿恨。我知道他的薪水一定相当好,可总是不见他有丝毫满足的表情。有一次发薪水我听到屋里传来争执声,罗密欧的声音很大,老韩的声音却很低。罗密欧出来时,我听到他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最好不要惹了我(better not mess up with me)!”然后看到他拿出一把半尺来长的雪亮的水果刀狠狠地向桌上一个西红柿切去,鲜红的汁就喷溅开来,满了一桌子。再看他的眼睛,闪过一抹蓝光,我心里顿时流过一阵寒意。

玛丽

      我去做活不久就听说老韩有一个女儿叫玛丽。荷塞和彼特每次一谈起她,就要冲着罗密欧鬼笑。我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见到了玛丽,她总是周末来帮忙。玛丽皮肤虽好,身材也算娇小,只是眼睛不大。每次来上班,眼珠外的黑圈画得要比真实眼睛大两倍,从远处看上去,像只熊猫。老韩对女儿好像也很凶,比对老婆的态度强不了哪里。

     玛丽在一个市区学院学美容,不过看她把眼睛画成那样,我不敢对她的未来抱多大希望。但老韩这店里很少来女人,来买皮萨的大都是大腹便便的汉子,因此玛丽的到来多少带来了一些急缺的温柔。每次玛丽一进门,憋了一个星期的荷塞和彼特总会很殷勤地递过一杯可乐什么的。玛丽接过来,娇声娇气地说个“谢”字,就不再看他们一眼,荷塞就会露出一付金牙”嘿…嘿…嘿…”地傻笑一阵,并继续和罗密欧作鬼脸。罗密欧从来不跟玛丽打招呼,有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但我总觉得玛丽每次一进门,那对画得像熊猫一般的眼珠总是在寻找罗密欧。

      玛丽不会作皮萨,也不会和面,但对老韩的店却极为重要。在这一组牛头马面里,就数玛丽的英语最好。玛丽三岁来到美国,韩国话大概只会说不会写。老韩来美几十年了,除了骂人时英语说得很好外,其他的词汇有限得可怜。老韩凡是重要的公文都堆在那儿等玛丽来了看。玛丽每次一到,老韩就递过去一堆信件,玛丽一边看一边说:“junk,junk,junk!”就一封一封扔进满是烂饼面和啤酒瓶的垃圾桶里。老韩只有在这时才微微弯着腰,略显谦卑。玛丽对老韩这个店的作用还不仅仅是个英文秘书,她还是个有懂得和客人打交道的有商业脑袋的女孩。老韩喝多了酒,经常在电话里和挑剔的顾客突然对骂起来,一边吵骂一边用酒瓶子把桌子敲得砰砰响。玛丽这时就会过去拿过电话,和颜悦色地和顾客赔礼道歉,解释说刚才是一个即将被解雇的工人在捣蛋等等。

      但我很快也就发现,玛丽是个十分压抑的女人。二十大几了,没个男朋友,周末还围着皮萨大烤炉转悠。从她那走路的姿态,那经过你身边时散发的体热以及和荷塞彼特偶尔的打情卖俏里,你能感到她体内等待燃烧的火。有几个周末下午,我听见老韩拿着电话机敲着啤酒瓶在用韩语咆哮,就知道对方一定是玛丽。大概她要请个假什么的。不一会儿,她还是来了,满脸沮丧和委屈的样子,黑黑的眼皮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老韩的老婆这时就会走过来,一边瞄着坐在一边凶神恶煞一声不哼的老韩,一边小声地问玛丽要吃点什么。我看着,很为这对母女心疼。

       有一次玛丽问我:你们中国父亲也都很喜欢控制孩子吗?她用的是“control”这个词,很明确地表现了她对自己处境的认识。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若是我将来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我是不会“control”她的。玛丽这时眼圈就红了,让我有点鼻酸。

      老韩很在乎店里几个打工的小伙子对玛丽的言行,唯有见我和玛丽在一起时,他好像比较放松,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非但不使我感激,反而有点沮丧。因为对我来讲,这种安全感意味着我不具备把玛丽从他的控制下夺走的能力。为此,我还特地试着和玛丽开一些带荤的玩笑,证明自己也是个不正经的男人。而玛丽每次听了,总是皱着眉跟我说:“no,no,这样的话是不该由你这样斯文的人说的!”而她在听荷塞和彼特说脏话时却笑得那样开心,这点使我更觉伤自尊。

      老韩讨厌两个墨西哥人和玛丽开玩笑。老韩看不起荷塞跟彼特,背后骂他们是畜生,是猪。每次见到那俩讪讪地和玛丽搭话,老韩就会把手中的酒瓶“砰”地扔到墙脚的垃圾桶里,没喝完的啤酒溅洒出来,彼特和荷塞立刻就缩到一边切菜或和面什么的了。

      对待玛丽,罗密欧的态度最让人琢磨不定。他有一种超然的冷酷,但又不会让你觉得是故意的。这一点使他看上去更有吸引力。我很快就发现玛丽很喜欢罗密欧这份酷劲儿。从她看那小子的眼神以及略带胆怯的谈话中,我看出她对罗密欧有一种惧怕,而这种惧怕往往只表现在那种对仰慕的男人的女人眼里。她这种眼神让我很妒忌。我这一辈子好像其他男人的素质也都还不算太差,但就是没这份让女人胆怯的酷劲儿。

       老韩每次只要看到罗密欧和玛丽站在一起,就有一种明显的不自在。但我从没看他在这种时候摔过酒瓶子。很明显,老韩不愿得罪罗密欧。老韩和罗密欧之间有一种各怀嫉恨但又互相利用的关系。老韩这样的店离不了罗密欧,罗密欧也乐于在这儿当“一把手。”因为罗密欧跟我讲过,在别的一些大皮萨店,他是“nothing”(什么也不是)。而在这儿,虽然也只是个打工的,连老板也得给他几分尊敬。所以他有时显得很是无所顾忌。糟糕的是,我很快看出,在这小子似乎很冷漠的表情的背后,他在一步一步诱玛丽上钩。我看得出,他在想利用夺走玛丽来打击老韩。而更糟糕的是,我觉得玛丽也在利用罗密欧来报复老韩。有时,我看到罗密欧有意当着老韩的面和玛丽大声开玩笑。从那说笑里,我听出明显的挑衅。有一次,我站得离老韩很近,罗密欧在那边和玛丽说笑,我听见老韩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西巴罗!”骂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顿,如远方闷雷。我听着,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老韩的枪,罗密欧的刀

      老韩皮萨店的客人大都是贫穷和教育程度低下的墨西哥人或黑人,上班时见警车呼叫而过是常事,治安是个问题。罗密欧跟我提过,他曾多次在送皮萨时被人抢劫。有一天,我去上班,屋里静静的,荷塞跟彼特在一边切菜,见我进来也没像平时那样作鬼脸。罗密欧在一边调皮萨汁也不说话,老韩的老婆更是缩在一边,不声不响。我很是诧异,走进柜台,见老韩铁青着脸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桌角,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我打了一声招呼,老韩哼哈一声,算是答应了,我感觉更是不对,就赶快去切蘑菇片了。这时就听老韩突然骂了起来:“西巴罗!!!”我一回头,只见他一把从那纸带里掏出把手枪来,咣当一声放在桌上。我虽在美国天天听到与枪有关的新闻,电视上也没少看过各式各样的枪支,但实实在在的枪还是第一次看见。看着那冒着青光的玩意儿,我头皮一阵发麻,就蹭过去和荷塞、彼特挤在一块,并寻求解释地看着他俩。荷塞看看我,又用眼示意了一下大门,我一看,这才发现大门的玻璃不见了,只剩了个空框框。大概碎玻璃都被清理掉了,我进门时竟没注意到!我听说过老韩这个店已被夜盗过两次,看来这是第三次了。我又用眼瞥了一下老韩,见他还在那儿一句韩语,一句英语骂骂咧咧,那桌上手枪的枪口却对着我们这边。老韩骂到高潮时,还莫名其妙地瞄了一瞄我们这边,我知道他想借机泄愤,耍耍威风。荷塞和彼特都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切菜。我再看看罗密欧,只有他歪着头,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眼角瞄瞄老韩的方向,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我胆小,就移到在墙脚的老韩老婆那儿帮她做皮萨面饼,这就离开了桌上那枝枪的射线。但从那以后,每次我去老韩那儿干活,脑子里就常常晃动着那黑糊糊的枪口。

      周末是美国人最爱吃皮萨的时候,老韩的店一直要开到十一点,我一般送到十点左右老韩就打发我走了,这样可以节省他给我一小时的工钱。可有一次老韩夫妇有事不能来,缺人手,就让我留下来做到11点关门再走。老韩一不在,这店里就像监狱放了风。包括玛丽在内,人人都迸发出欢欣,荷塞和彼特还边唱边扭起墨西哥屁股舞来。玛丽特地为所有的人作了一个她最拿手的“特蕊牙鸡,”荷塞一人就吃了三大盘。但只有罗密欧,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做,表情冷冷的,像在盘算着什么。我看看玛丽,她显得特别兴奋,有时眼光和罗密欧碰上了,便慌忙躲开了。我预感什么风流事要发生了。这种预感使我觉得很不舒服。

       晚上已十点半,荷塞和彼特都先走了,只留下我们三人。我觉得玛丽和罗密欧眼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接触。玛丽走过我身旁时,身上频频飘过夹着奶酪的香水味儿和热噗噗的女人气。我不无歹毒地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背着老韩要搞些什么!竟有一种要蓄意搅局的快感。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要送皮萨,是从远在十里以外的一个Motel 6小旅馆打来的。那鬼地方从来没人愿意去,又是这么晚,荷塞跟彼特都走了。我就连忙躲到了厕所里,假装小便。可出得门来,见罗密欧已在那儿等着,直着递给我一个订单,冷冷地说:”你去送这个”。我摇摇头说不熟悉这个地方。罗密欧指着我,用老板的口气说:“这个旅馆是我们的常客,每天都有十来个外卖,你不去,客人抱怨,旅馆不再让我们放广告在那儿,你可要负责任!”看他那小人得意样,我脑子里就浮现出老韩那黑洞洞的枪口,这时真希望有那玩意儿在手上!我转身看看一边的玛丽,她只是站在那儿,附和地点点头。这让我很是失望,心里骂了一句“狗男女”就悻悻然拎着披萨包出了门。

       当我从小旅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皮萨店已关了门,可里面的灯还开着,只是不见一个人影。我再看看外面的停车场,有两辆车,一辆是玛丽的,一辆是罗密欧的。我便用劲打门,但整整五分钟没人应声。此时已过十一点,外面没什么人,偶尔从过往的车辆里突然传来一阵怪叫让我心惊胆颤。我连忙跑回车里,一边中国骂、美国骂、加上新学的韩国骂换着骂,一边死命按喇叭。一会儿,我见罗密欧从里面洗手间钻了出来,满面红光。他缓缓过来开了门,见到我一脸故作惊讶:“唉?你怎么还没回家?”我气得七窍生烟,冲着他就用中文嚷:“你他妈的装什么蒜?我在这等了十分钟了,你知不知道!!!搞什么鬼?!”他听都没听,笑着,嘴里也回了几句。我听不懂,大概是菲律宾国骂。我把皮萨包刚放下,就见玛丽也从里面出来了,虽然灯光很暗,我看得清她脸上的红晕和零乱的头发。我心一沉,暗暗骂着“婊子….”再回过头看罗密欧,他正死死地盯着我,满脸诈样。我一脱工作服,狠狠地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却见罗密欧从皮带上掏下那把尺来长的水果刀,“嗖”地一声就插在桌板上。我心一抖,加快步子出了门。

       那个夜里,我脑子里晃荡的都是老韩的枪、罗密欧的刀。第二天就跟老韩挂了电话,编个谎子辞了工。

法庭奇遇

      两年后的一个早晨,我去离我住处不远的一个沙漠小城法庭为一个被控家暴罪的中国男人作翻译。这是个小法庭,只有两三排红砖房子。八点半开庭,我和我的服务对象就坐在那里等候传讯。这时法官尚未入场,围栏内的律师、检察官、庭警和女簿记们来来往往,还不时开着玩笑,很是轻松。一会儿,只听庭警吆喝一声肃静,一个六十岁上下的法官身著黑袍“呼”地一下就从边门钻了出来。他先坐定了,道了一句早安,翻了翻簿记员递上来的一堆案宗,头也不抬地念第一个:“Anthony Han!”我听着一楞,好熟悉!这不是老韩的英文名字吗?!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一庭警已从另一侧门把老韩带了出来。我知道,从那个门里带出来的人都是关押着的重罪犯,就意识到老韩犯了什么大事了。我见他穿着桔红色的囚衣,双手被铐在一起。满脸胡须,脸色灰白。我把头高高举起,下意识地想让他看见我。可是老韩根本不看这边。确切地说,他哪儿也没看,只是懒洋洋地走到前面,对着法官席站定了。这时我又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白人律师和一个韩国翻译走过去站在老韩身边。法官开始宣读检方指控,我清楚听到了“持枪杀人”几个字眼,心里就“咚咚”跳个不停。我看见翻译侧着身在为老韩翻译,然后又隐约听见老韩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无罪”回辩,于是法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宣布了一个审理日子。老韩律师似乎又争取了一下保释,可法官只是摇头。老韩一边听了,仍是面无表情,最后被庭警带向侧门。快进去时,老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脸来,往观众席这边张望,就在这时,我瞄见了他右额上的一条红红的刀痕….

   老韩被带进了门,我好像听到观众席传来一阵呜咽声。那呜咽声听起来十分熟悉,回头一看,在黑暗的墙角,是老韩老婆那熟悉的身影。再左右一瞧,却不见玛丽。这时老韩老婆站起身来已往外走,我就立刻跟了出去,在门口赶上了她。她一见我,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吃力地一笑,紧接着眼泪就串儿似的从那斜斜的眼角流下来。我轻轻拍拍她的手,小声地问:“怎么会呢?”她看看我,难过地摇摇头,然后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他…杀了人。”我立刻问:“是不是罗密欧?”她有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就迈着小碎步呜咽着迅速离开了。

尾声

       大约半年后,当地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跃入我的眼帘:  “Anthony Han,一个皮萨店老板,二十年前从韩国移民到美国。今年二月九日晚在本市的小旅馆与和与其女儿同居的原男员工发生争执,韩声称在被对方先用刀砍伤的情况下以枪自卫,打死了对方。陪审团认定韩犯了故意杀人罪,获刑五年”。

        我读着,脑袋里又闪过老韩的枪、罗密欧的刀,寒光一片。

责任编辑:伊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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