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丹,美国著名华文作家、诗人,祖籍台湾,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创会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网站主编,美洲文化之声顾问。
作者自小醉心文藝,大學時代更成長為喜愛思索,探討人生意義,關懷宇宙萬物的「文青」,常將所思所感訴諸於筆墨,得到報章雜誌的刊用,受到讀者歡迎及名家好評,因此成為持續寫作的動力。八十年代中來美後的創作以分享海外生活的散文居多,至今共有《花中歲月》等十三部文學著作,曾獲海外華文著述首獎,台灣省優良作品獎,中國文藝獎章,辛亥百年散文獎,世界海外華文散文獎等,並多次應邀於重要文學會議發表書寫經驗,其文學中心思想在於提昇生活品味與尊重生命價值。
1991年與文友籌組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並被選為創會會長,現任監事。1991年加入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為永久會員。
蟬聲縹緲
今年五、六月間的一天,偶在報刊一角讀到一則新聞,說有某種週期蟬今年即將破土而出,牠們群起而放聲鳴叫,所形成的噪音可能會引起人們不適。記得當時我心頭掠過一絲疑惑:「美國也有蟬嗎?」我居北美近四十載,似乎從未見過,也幾乎從不曾讀到關於蟬的消息。
經過搜索,才知原來這週期蟬是美利堅獨有。牠們潛藏在東岸地區的土壤底下,度過悠長的十七年後,才漸漸成長、破土、羽化、交配、產卵、死亡,故稱之為「十七年蟬」。今夏適逢一個發育週期結束,成蟲將會從美東大片地域出來見世面。這種蟬不會螫咬人類,但會發出高達九十分貝的鳴聲,據說等同於一台果汁機運’d7鞯穆曇簟瓊冊谑致L的發育週期後,才同時大量湧現的現象,數世紀以來,科學家仍未全盤了解其中奧祕。
這種蟬的生命型態令我驚嘆不已,住在美西的我未曾見過牠們,但能想像牠們蟄伏地底多年,被沉厚滯重的土壤覆蓋,與幽深冰冷的永夜相守,在黑暗沉寂的淤泥中漫長地等待……終於突破時間與空間的綑綁,拔地而起、奔向天光。由卵到蟬的過程綿長如許,成熟後的生命卻那樣短暫,只能活二至四周。成蟬飛上高枝,在重重密葉間傾瀉嘹亮的嘶鳴,似乎要將過去多年的壓抑全然釋放,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用盡能量,以不負此生……。
這番感悟掀動我記憶的深潭,想起蟬聲羅織的島鄉歲月,以及蟬鳴貫串的童年夏天。台灣的蟬與北美的十七年蟬不同,從幼蟲到成蟲,需一年至五年時間,因此每年夏季都可見芳蹤,聽聞響徹街頭巷尾的蟬唱。
記得幼時,我們把蟬叫做「知了」。知了知了,知道夏天來了。稚童們不由得興奮起來,因為知了開始叫,就代表快要放暑假了。暑假期間,媽媽比較能容許我和小夥伴們出去嬉遊。我家門前即是綿延至天際的田畦,大片稻海翻騰著翠浪金波,周遭竹篁展現誘人的蔥綠,池塘中竄出亭亭玉立的紅蓮。夥伴們沿著鄉間小路,蹦蹦跳跳進入樹林,吆喝著去捕蟬。玩得大汗淋漓地回家,媽媽也不會板起臉來斥責,反而會遞上一盤冰鎮鮮果。水蓮飄香,蟬鳴貫耳,草笠蒲扇,浮瓜沉李,構成一幅至今難忘的夏日童趣圖。
求學時代我喜歡閱覽文史,曾讀到《禮記》的一段記述:「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蟬聲初響,木槿盛開,夏至翩然而來。原來蟬鳴、花開、鹿角脫落等自然現象都昭示了一種四季節氣與生命禮節。亦體認到,華夏民族對於「蟬」是充滿傾慕之情的——沉藏地底,潛心靜修,苦候蛻變,徵逐光明。緣此,佛家的「禪」與蟬同音,人們更視之為至德之蟲。蟬與「纏」亦同音,在腰間配戴蟬形掛飾,寓意正是富貴吉祥的「腰纏萬貫」。
大學時去國文系旁聽「樂府詩」,從此愛上了古典詩詞,也了解到歷代詠蟬的詩章多達數百篇。其中初唐名臣虞世南的一闋〈蟬〉詩最受稱道:「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意思是說啜飲清露的蟬,因為棲於高枝,鳴聲自可遠傳,無須風力推波助瀾。此詩以蟬喻人,內涵清越、秉性高潔之士,自能聲名遠播,是不需要攀龍附鳳的。
我也喜愛宋朝辛棄疾的〈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穿行明月清風裡,忽聞鳴蟬;浸浴稻花禾香中,蛙聲入耳,太平年月的豐景躍然紙上!
白居易〈早蟬〉詩的字裡行間,卻略帶感傷:「六月初七日,江頭蟬始鳴。石楠深葉里,薄暮兩三聲。一催衰鬢色,再動故園情。」漫步江頭聽蟬鳴,油然心生故園情,鄉愁總是催人早生華髮……。
暑氣方濃的盛夏,長風剪不斷的蟬鳴,有時不免惹人心緒浮盪,此時展卷吟讀清代名家納蘭性德的〈蝶戀花〉: 「露下庭柯蟬響歇。紗碧如煙、煙裡玲瓏月。」蟬響初歇,煙月玲瓏的意境,彷彿能在炎夏中予人一掬清涼。
而今,童年捕蟬的身影早已遙不可追,吟風弄月、詠嘆蟬詩的春華歲月亦飄然遠逝。離家去國後,棲居大洋彼岸的異地,無論是庭蟬、早蟬、夜蟬還是寒蟬,俱已睽違多時。即使返鄉探訪,因多半避開盛暑,蟬鳴亦未聞久矣!此時此際,蟬聲已渺、蟬蹤難覓,然記憶不老,那纖薄蟬翼的金色幽芒,始終不渝地輝映在生命的霞光中。(本文转载自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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