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凤,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副会长执行长,北美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主持人。作品有新華書店等暢銷書膾炙人口的哈佛系列《哈佛問學錄》《哈佛問學30 年》等,曾入選10 本域外著名華文女作家散文自選集及世界華人學者散文大系,散文年鑑 ⋯ 海外著述散文类第一名等。持續應邀北大,台大,中台亞美名校演講數十場。她學有專精、文采斐然,長期推動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不遺餘力,深受大家的敬重與喜愛。
父亲与常春藤书柬
虽纸短情长,父女间寥寥数语的手迹,远胜长篇累牍,撑持我在艰辛中自励,渐至轻舟已渡万重山。
父亲年过半百才再得子女,所幸身型俊朗健硕,声如洪钟,又勤调息锻炼,而能直至高龄而不衰。
我8岁后始得弟弟。8岁前父母亲对我娇宠之至,爱称为宝宝。爸爸公余竟寸步不离,谆谆教养软硬兼施,不坏规矩严丝合缝,我的自信在悉心鼓励中渐渐充盈。他曾让刚入学时忐忑不安的我自顾前行,悄然跟随在几尺之后,走过长长的斜坡、古典的吊桥……往返于学校与家里,安全送达教室之后,怕我害羞,远远回头挥手作别,要我进去上课。更嘱咐放学不可随意走动,会再来接我。一段时日以后才雇员以车接送我。
我幼时孱弱,常头昏得天旋地转,他总是为我发烧写病假条,领去就医,再挥汗如雨地赶去中山堂对面的中英大药房买药,买很贵的苹果。在那家乡话称我“小把戏”的时段里,物质维艰,屡屡尝过苹果的滋味,我竟然神奇地病愈。
一次台风水灾后,他亲自监工建成花园洋房,家园记忆的肇始地就是那三角洲——小桥流水汇聚为大河,向东流去,直至融入天边的碧潭。我由此度过20年的“城堡岁月”,满心快活,如小公主般称羡邻里。每天早晨我从窗台远望比屋连墙的邻妇,在圈水码头的大石头边浣衣;夹溪往南,道边水田里人们在辛勤劳作。而我则出街向公路外,上台北西门汀看电影吃饭。仿佛迷了双眼,有着父母天长地久永远保护我的承诺和梦想,欢乐不知有尽,以为玄机暗藏的世界永不出现。
临河的轩窗往外一望,就是绿水远山的胜景。大窗匡入的是枝叶繁茂的莲雾树、百乐树,能年年生出又甜又大的丰美果实,斜倚躺椅,还能望见一边的竹林,一边则闻见桂花树香气四溢。
父亲伴我共33年,实不算长。
我赴美国密歇根州读研究生,其中有7年远隔重洋不能相见。当时尚无视频,连电邮都没有(还待10多年后才发明),与这边日夜颠倒,只能对着电话与苍老的父母喊话。爸爸率真的爱,全在信笺穿梭中袅袅展现。为安抚我心,也自我慰藉,父女通信,每周密密麻麻热切如写情书,未曾间断(除他白内障开刀时,我返台照顾他的三个月外)。从我离家到迎接二老来美前,一共在淡蓝航空短柬上写了三百多封书信。手捧这纯然未有修饰的创作,父女知心,远胜言语。那时,是否能如期接获这些亲情家书,成为我在常春藤盟校的心情晴雨表。
令我动容的是,他在台北新店溪头的家中收书信邮柬后,在剪贴簿上仔细黏好,再逐一用他那笔有着苍劲张力的楷书,注明收复信日期和内容大纲。
那时段世局动荡,我在美也有三次大搬迁,不是说三搬当一烧吗?我小心翼翼乔迁,由兰心而香槟伊利诺大学),到康乃尔文思敦街,飘零中守护着这些信。直到哈佛,还珍藏存留着。
信内刻画着苦苦徘徊屋中的伤怀惦念,依依之情跃然纸上;也畅叙亲友旧事,生平遗憾,似有此刻不说更待何时的忧虑。父亲在信中又多透露盛年、晚年际遇和所感悟的人生智慧。大洋这边的我,正处于尚未正式写作之阶段,由此学会了以真爱和生命来书写。
虽纸短情长,父女间寥寥数语的手迹,远胜长篇累牍,撑持我在艰辛中自励,渐至轻舟已渡万重山。
深夜电话最是惊心动魄。因父亲手术,弟正在远方忙碌,我回台北亲侍,才知道他瞒着我已患严重心脏肥大的事实,那时,家中已现困窘艰难……那时我便深感世间有种罪:选择让子女跟亲长分离,犹如在双方心上插了把刀。我深惧再次骨肉生离,所以坚决迎养已饱经风霜的父母。
父亲拼着80岁的老命,支撑着来美团聚。
他早似看穿世相及人生意蕴,不再凝望遥不可及的故乡。在当年他亲建的新家园——两溪汇流处的绿色胜地,溪水三面环绕,沿着长长的院墙潺潺流过,宛如护城河,一泻数里。红墙院内,修竹千根,花树成荫……对这一切,他都放下了。
他的生活,变作在我这边的松柏林边或幽谷洞府里清修。晨曦或夕照余晖中,我们跟着他往林边一站,仍然仿佛能领略到故乡的湖山江潭和它们遥遥延展出的乡居宁静风情。他重拾少年时练的静坐冥想和太极八段锦,吟咏古文诗词,再弄琴棋书画金石,洒脱地面对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日近黄昏,他又抱瓮灌园,莳花喂鸟。一逢年节,父亲呼唤我们以整桌菜肴、满鼎元宝祭祀祖先。他认定培养好儿孙,是他后半生最值得圆成的关怀。
我先生在哈佛任职后,双亲便随我们由康乃尔进行大迁徙。然而不久,他心脏病势沉沉,母亲又摔倒卧床。他们都不爱长住美国医院,当时难寻护助,我亲力侍病,体重骤降20余磅,经常带着襁褓中的远儿,忧心忡忡地伴他乘救护车,狂奔医院急诊,父女彼此纠结心疼。老人家爱怜地交待说:你过于受累了,生吾顺事,没吾宁事,我不用再吃药了吧?最后径自说“他梦见祖母和孃孃摇船来接……”,竟在父亲节近午,油尽灯枯,丢下我们。
从来父亲就是我的天。当时心神无依天崩地坼。他启发我写作,又挂虑书写之呕心沥血,企望我健康动静得体。瞬间33年,化作生死一别……我依然不能接受他终不再回来。然而,只得踽踽前行。
亲侍失智的母亲13载后,她也在我的跪送中消逝。深感人生如寄的孤独,沧海桑田之变异。昨夜,女儿接过我身边初学八段锦的外孙女,欢聚中互道晚安,转身甜蜜地对我说:我好想念外公会笑的眼睛。
不禁泪如泉涌。父亲之爱,成为我和儿女在这一世最珍爱的记忆,也是永远无法被时间或其他力量夺走的精神承载,一如那银河中长明的北辰星。(刊于2017年3月02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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