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劲松,美国律师、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和法学双博士。以“晓鲁”笔名发表散文、小说、杂文并多次获奖。著有散文集《青山少年时》、杂文集《咖啡与茶》。作品先后被收入《美国华文作家作品百人集》,《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他乡星辰-北美华语作家散文选》,《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相遇文化原乡-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入围作品集》等。
母亲的微笑
母亲,三年前的今天您走了。留给我的除了刻骨铭心的怀念,是分别前一天您的微笑。
从美国飞回去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感到您不同往常的虚弱。以前您一见到我会立刻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可是这一次,您只是定神看着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用极轻的声音说:回来啦。保姆说您那几天的的饭量明显减弱,不想吃东西了。那时您在病榻上已躺了两年多。坐在您的床前前,我拉着您瘦骨嶙峋的手,久不能言。
以前我每次回去,喜欢啥事也不做,就是听您聊天。听您讲小时候的事、讲外公和外婆的故事、讲您跟着外公外婆抗战八年贵州逃难的故事、讲您的爷爷奶奶我的外曾祖父祖母的故事。虽然我只见过我的外婆,但南京三牌楼老程家的往事和人物在您惟妙惟肖的描述里活脱脱演绎在我的眼前。尤其是我的外曾祖母程老太太的故事。您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在我的外曾祖父骑着马被人一枪误打致死后,外曾祖母一面为外曾祖父的冤死打官司,一面独自支撑他留下的煤炭店,辛苦抚育我的外公长大成人。官司虽打得几乎荡尽家产最后仍不了了之,可外曾祖母硬是凭着惊人毅力把程记煤炭店撑了下来并在三牌楼开出了名。每次听您讲这些事的时候,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的听,像是听一首永不厌倦的乡谣。可这最后一次回去,您再没有力气和我讲了。您是那么的疲倦。在您偶尔看着我的眼神里,你好像在说:儿啊,你怎么也变老了。
以前我每次回去,您还和我说嫁给父亲的往事。您那可是南京城的大小姐下嫁啊。父亲当时还只是六合乡下的读书人。但因为是陈家唯一的儿子,我爷爷奶奶也早已过世,还有好几亩地,因此您过来立刻就是当家的。所以您嫁给了父亲。可那偏僻的小六合哪能比得上热闹的大南京。清冷孤寂的村庄,土匪出没的山林,最终让您铅华洗净。但从那片老家的竹林,您愣是一步步随着父亲行走江北、养儿育女、风雨飘摇70春秋。记得2010年当您终于和父亲搬回南京靠着大哥住时,您见到每一个人都说:我,叶落归根了。
然而这一次,您再没力气和我唠叨这些往事。每次在您的床前那静静的时间里,我只是轻轻握住您的手让思绪飘过三牌楼的霓虹灯、六合老家的绿竹林、月塘中学的老水井……直到有一日,我觉得您的手握紧了一下,就凑近去,听您轻轻地说:“要分手了….”。我听的真切,但装作没听见,只是说:妈,您今天的气色看上去真很棒呢!然后很快走出了屋子,泪水已让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南京家里的立地空调上放着一尊不大的瓷像观音。您在没摔倒之前每日都会去那儿虔诚祈拜,为全家祈福、为远在美国的我和我一家祈福。记得您还总给我讲当年怀着我的时候的一件往事:那是在朴席的时候,有一天您走在外面一块空地上,突然雷声大作。您往天空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云团如一尊米莱佛像正对着您哈哈微笑。您惊得立刻跑回了屋。后来您老是跟我说,那是米莱佛来报喜的。您说我和米莱佛有缘,又因为米莱佛来自西方,所以我后来也去了西方。您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在所有您讲的故事里是最有趣的一个。其实您才是我见过的最有佛缘的人。您那么善良,见到每一个人都给予透彻心脾的微笑,您的微笑就是您的标记。所有认识您的人,以前的学生、老友、邻居、包括校门口理发店的姑娘、蔬菜店的大娘一提到您都会首先记起您的微笑。
然而,您最后的微笑是留给我的。
在我回去的那一个礼拜,您已无法再给身边的人以微笑。直到12月 15 号我离开您的前一天。那天我一早起来,听保姆说您醒了,就走进您的房间。清晨的太阳从刚刚打开的窗帘后送过来一缕温暖的阳光,您见我进来了,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伴随着的是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微笑。我兴奋地大声叫起来:我妈笑了!!如果说一个人一生里只能记住一个永恒瞬间,母亲,您那个微笑就是我永恒的瞬间。我一直知道,虽然在那一个礼拜您加起来没说过五句话,但您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您一定知道我第二天就要离开了,想让我不要牵挂,离开得心安,所以才给了我那个微笑。您那微笑里有安慰、有解脱,但更多的是无疆的大爱!您是在用微笑和我告别、和亲人告别、和生命告别 —– 那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生告别。
母亲,您一生给过身边的人无数的微笑。在天堂这三年,您每天遇见的也一定都是微笑吧!
责任编辑:圣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