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本名黄怡,美籍华文作家,美国加州职业钢琴教师。美国加州音乐教师等协会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发表纪实文学《辉煌的背后——国际著名艺术家丁绍光》《我与韩美林》。出版长篇小说《飞》《我的1979》《清华园的爱人》《历险美国》蓝蝶儿青春三部曲《小城少女》《逃离日本》《丹尼和菲菲》、中篇小说《日本故事》《盛开的天堂鸟》。曾获《小说选刊》二等奖、《散文选刊》二等奖、中国侨联总会文艺小说佳作奖、北美“李白诗歌大赛”现代诗三等奖等奖项。《蓝蝶儿中篇小说集》和《蓝蝶儿诗歌散文集》待出版。
心 语
时光似箭,岁月无情,母亲离开我已十年,哀思啊,永恒。
从那一刻起,再听不到您的声音,信箱里看不见您娟秀的字迹,再也读不到妈妈对女儿的牵挂和疼爱,女儿成了落单的雏燕,再没有机会弥补心中的遗憾。
妈妈,您悄无声息地走了,留给我的是空前的失落、不安和愧疚,无处诉说。
每年的这一天,女儿只有翘首遥望苍穹:您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我的思绪飘过大洋,飞越千山,徘徊在那个荒僻的小山村,寻觅着孤独的小茅屋。妈妈,那是你度过悲怆一生的地方……
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刚从医科大学毕业,就由深受封建礼教影响的父母作主,嫁入一大户人家。父亲是个遗腹子,他本就不满这桩婚事,十九岁时,母亲生下我,父亲一看是个女婴,非常失望,加上家族亦不待见,便忿然离家出走,再没归来。母亲得了精神忧郁症,无法照顾我。还在襁褓中的我,只得由外婆抚养。
在多难的岁月里,家庭出身成了祸因,母亲的兄弟姐妹各有伤心的际遇。母亲也被下放到安徽穷困的乡下,栖身于荒野的小茅屋,与乱葬岗和杂树林为邻,和流浪猫狗为伴,四周没有人家。
在农村多年,母亲连一个正式民办教师的身份都没有,只能代课,微薄的收入无法填饱肚子,她在茅屋后面的山脚下,开荒种地,学做各种农活。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炎炎烈日晒黑了她细嫩的皮肤,生活的重负压弯了她的脊背,美丽的容颜过早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无情。母亲不忍让女儿也跟着挨冻受饿,忍痛让我继续留在城里姥姥的身边。
小时候,我并不能理解这一切,甚至觉得妈妈狠心不要我了。直到我上了省艺校,才渐渐地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妈妈,女儿对不起您,错怪了您。
在省艺校学习期间,疼爱我的姥姥病逝了。姥姥临终前反复叮嘱我,长大了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妈妈。
我忘不了童年时,曾独自跑到乡下去找您,妈妈……
天快黑了,还没找到那个小茅屋。周围黑乎乎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吓得我全身发抖,赶紧往前跑,在一片乱葬岗和杂树林后面,终于看到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四周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似的。我放慢脚步轻轻走近茅屋,胆怯地站在低矮的门前,讷讷地问道:“请问,洪老师住在这里吗?”
过了好一阵子,门开一条缝,妈妈非常惊讶,一眼就认出了我,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涌出来。
那是女儿最盼望的时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次童年记忆。
从此,我心里装着荒野中孤独的小茅屋。
在艺校学习的日子,我更加努力,成绩好了,拿到的奖学金,我全都寄给妈妈。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为妈妈减轻生活的重负,妈妈开心了,佝偻的身体就能重新挺拔。
从省艺校毕业后,我如愿考进了梦寐以求的上海音乐学院。我离妈妈远了,心却和妈妈贴得更近。
音乐院校的学习特别紧张,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去看望妈妈。她却在来信中常叮嘱我:“……要加倍努力学习,不用牵挂我,只要你有出息,妈在农村再苦再累也值得,死而无憾。”
读着妈妈信中的字字句句,我热泪盈眶,妈妈的话成为我学习最大的动力。
记得那年的一个冬天,我从“上音”毕业。分配工作前,我乘火车,赶汽车,迎风踏雪日夜兼程,回到久违的乡野,凭记忆,我沿着弯曲的田埂小路来到大雪覆盖的乱葬岗和杂树林,雪夜中,周围都成了面目狰狞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向着那个孤零零的小茅屋。鸣咽的西北风卷起树上的残雪,在空中盘旋,抛落在冻僵的地上。我一阵锥心之痛,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走近茅屋,全身直打寒颤,迟疑片刻才伸出冻疆的手轻轻地叩门,深怕突如其来的动静会吓到妈妈。
半晌,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斑驳的泥墙透出昏黄的光影,想必屋内是寒气逼人。要是没有火炉,妈妈会冻得彻夜难眠。妈曾在信中对我说,睡不着时,她会坐在灯下给我写信。妈还告诉过我,她写了很多信,就是不敢寄出去,怕影响我学习。
我急于快点见到妈妈,再次伸手叩门,用力大了点儿。
这时,屋内有了动静,我赶紧从门缝朝里望。我看到妈妈身穿一件带补丁的蓝棉袄,慌慌张张地从里屋走出来,她的腿好像不大灵光了,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她左手提盏油灯,右手握根木棍,嘴里嘟哝着:“唉,一定又是野猪野狼来吓唬我了。”
我听了,心里一愣:我吓着妈妈了?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妈,您别怕,是珍儿,您的女儿回来了。”
门后的妈妈停下脚步,她侧耳听着,紧锁的眉头慢慢舒缓,紧抿着的嘴唇也松弛些,她将木棍靠在门边,按住门闩,怯生生地问道:“你是谁?找谁呢?”
我对着门缝提高了嗓门:“妈。是我,您的珍儿。”
她拉开门闩打开门,颤巍巍地将油灯高举过头,眯起眼睛看看我,若有所思,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又重复问着。
啊!我明白了,妈妈的耳朵己听不清楚了,视力也模糊了。
她把门开大了些,我这才看清,她一头的乌丝全都变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整个人像矮了一截,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上前扶着她,靠近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妈,您别害怕,珍儿回来看您了。”
她恍然明白过来:“哦呀,是珍儿,我的珍儿呀!”
妈妈一高兴,手里的油灯也跟着摇晃起来,我赶忙接过油灯关上门,扶着妈妈朝里屋走去。妈妈一直叨叨着:“哎哟,外面下这么大的雪,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呀。乖乖,冻坏了吧?”
妈妈拂去我头上身上的雪,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摸摸我的肩,忽然眉心紧锁,问道:“累了吧?一定是饿了。怎么这么晚才到呢?把油灯给我,我给你照路,这地上坑坑洼洼的,小心别绊着。哎哟,真没想到啊。”
妈妈的话,字字扎心,无声的泪大滴大滴地顺着眼角滚下来,我紧紧地搂住妈妈跨进里屋。
妈妈把油灯放在桌上,将灯芯挑大了些,屋内亮堂不少。我发现条桌的一头放着一封没写完的信,另一头放着一件没补好的旧衣裳。妈妈大概是怕我看了伤心,赶紧将它们收起。
妈妈,我都看见了,女儿明白您的一片苦心。
昏黄的灯影照着清冷零乱的茅屋,墙缝缝里透进丝丝寒气,妈妈拿起衣服披在我身上:“唉,可别把我的珍儿冻坏了。”
“妈,我不冷。”
我将衣服披在妈妈身上,默默地环视着这间狭小破旧的小茅屋,这些年,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度过的啊,一股酸楚的泪在心中翻涌。
此时,妈妈正兴奋地转来转去拾弄着,忽然,拉起我的手,说:“珍儿,瞧这床头、床尾、椅子、橱架、墙壁上都挂着你陆续寄来的衣物,还新着呢。妈不舍得穿。我就喜欢望着它们,就像看到你一样,可开心呢。”
我听着,心里禁不住又是一阵辛酸。
油灯的火苗乖巧地跃动,闪烁着温暖的光。妈妈弓着身,为我张罗着什么。
“珍儿,妈给你煮碗姜糖水,加两个鸡蛋,再烧锅热水泡泡脚,驱寒气,你千万不能冻病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双臂环抱住妈妈:“您快歇着吧,不要再为我忙来忙去,看到妈,我一点都不累,也不饿。您快过来坐下。”
妈妈却执意为我做了碗姜糖水,我趁热一口口喝着,全身立刻暖和起来。妈妈又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让我泡脚,这下,我再不能从命了。我扶妈妈坐在床沿,不由分说帮她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脚放进热水里,轻轻地搓揉着。
“妈,往后给您的东西尽管用,别不舍得。我长大了,能挣钱了,我可以做钢琴家教老师,您看,”我从旅行包里取出给妈妈的东西,“这是杭州产的玫瑰红丝绸,给您做新衣服的,几副老花镜,是给您看书用的,还有些酥糖、点心、奶粉,都是您爱吃的。”
妈妈满脸喜悦,眼帘溢出欣慰的泪光。
窗外,雪花静静地飘着。我躺在妈妈身边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一双温暖又粗糙的手,在轻抚着珍儿的发丝、脸颊、手臂和脚丫子。
妈妈,这是母女连心的骨肉情啊。那一夜,妈妈对女儿的抚爱,是世上最温馨的摇蓝曲,溶化了漫天的雪花,烙在我心里,梦里,永不消逝的记忆里。
悠悠岁月,思绪连绵。一年一度母亲的忌日,我遥望天空,愿白云带上女儿的思念,让清风捎去女儿的心语,献给您——赋于我生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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