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夫英,美籍华人,现居美国洛杉矶。LA夫英影视策划公司创办人,海外女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已经完成近二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电影剧本、散文、诗歌、童话等。
妮 可 和 克 里 斯 蒂
一
她做梦都想嫁给克里斯蒂。用中国的话说这是她和克里斯蒂的缘分。不过,克里斯蒂和她是否也有这样的缘分?也就是说,在克里斯蒂和他的妻子说不准什么时候终止了他们的那个所谓的缘分以后,会不会把那个被称之为缘分的荣耀赏赐给她?这是她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的一件事情。
她来美国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以前,当她被那个健壮得就像一头牛似的美国男人风卷残云般地覆盖到她的那张吱吱作响的席梦思床上的时候,她就抱着这样的幻想。两年多以后,她依然这样地幻想着。女人,有时就是被幻想给折腾老的,尽管她现在还算是年轻。
克里斯蒂,这个可恶的美国男人。她在心里这样骂他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会映现出一些诸如房子、沙发、床以及那些缠绵得令人心痛的景象。女人是属于男人的,男人却从来不属于女人。就像她是属于克里斯蒂的,而克里斯蒂却只有在躺到她床上的时候,或许才可以短暂的属于她。
她的英文名字叫妮可(Nicole),她的中文名字别人都不知道,中文名字对妮可而言似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自从她认识了那个叫克里斯蒂的美国男人并义无反顾地决心以身相许的时候,她基本上就不再提起她的中文名字了。就像她不愿意再提起她过去的家和她以前的丈夫一样。有的时候,当她想起她的那个有些土里土气的中文名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笑。反正在美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就像在国内,没有人知道她的英文名字一样。这和崇洋媚外、见异思迁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确信自己也绝不是那种人。她只是想真真正正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或者是属于自己的家。不过,直到目前为止,这一切仍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这不能不让她总是处在一种困惑、焦虑、忧郁、自卑的情绪之中而不能自拔。
有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开着车漫无边际地行驶在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某一条大道上,不知道想要做什么,不知道想要去那里。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开,直到精疲力尽了、直到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了,才把车停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然后,取出一包未启封的万宝路香烟,吸一支,嚼一块口香糖。再吸,再嚼。就这样重复很多次以后,自己觉得索然无味了,便拿起手机,给那个叫克里斯蒂的美国男人打一个电话:“今晚,还来吗?”她问,声音总是尽可能地温柔一些。
对方有时会说:“不一定”;有时会说“也许吧”。于是,她便把这个“也许”当成一个即将被实现的愿望,兴致勃勃地把剩下的烟扔进垃圾桶里,开着车去寻找回家的路。
妮可来美国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两年多以前她觉得这里很陌生;两年多以后她还是觉得这里很陌生。她知道,再过很多个两年多以后她依然会觉得这里很陌生。就像过去的家她已经很陌生了;过去的亲朋好友她也已经觉得很陌生了;包括那个和她相处了两年有余的美国男人克里斯蒂。尽管,她甚至能够记起克里斯蒂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的任何一块暗红色的斑点以及任何一块凸起的肌肉。但她还是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得就像最初在公寓前的那条小街上看到的那个牵着一只深棕色的狗、梳着一头灰白色头发匆匆而过的美国男人。
有一些问题始终困扰着妮可。比如:如果当初能够忍耐一些不和她的前任丈夫离婚;如果当初不和那个只是在小街上或教堂里偶尔相遇的克里斯蒂扯上瓜葛;如果当初她再稍微自律一点、严谨一点,不是那么轻率地让那个当时还算是彬彬有礼的家伙走进她丈夫离开后只属于她自己的那间有些昏暗的卧室,或许她也能和别的女人们一样,拥有作为一个女人起码能够拥有的一切。
然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男人,家,或者孩子什么的。
妮可,这是她刚刚来美国和丈夫去教堂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会说中国话的美国男人给她起的英文名字。
那男人长着一头未加梳理过的有些凌乱的灰白色头发,一双细长的、深深凹陷在眉弓和颧骨下的眼睛,就像紧箍在他身上的那件有些破旧的、深蓝色T恤衫一样的颜色,蓝得有些深不可测。他坐在离她大约有一公尺远的地方,身体斜靠在长条椅边上被磨得光溜溜的扶手上侧着脸看着她。这时的他似乎比在小街上牵着狗的时候要显得精神一些。更确切地说,这时的他已经体现出了一种能让女人感受到的男人的魅力。他向她问好并且向她微笑。他微笑的时候嘴唇紧抿着只是嘴角呈月牙状地向两边延长了一些。她和他中间空着大约有两个人的位置,即使是他在跟她说话的时候他们也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教堂里总是显得有些昏暗。高高的棚顶上那几盏闪着暗黄色微亮的灯似乎并未把它软弱无力的光线投射到下面那一条条土灰色像水泥一样冰冷的长条椅上。前面的台子上有几个穿着雪白裙子的小女孩在唱着圣歌,被灯光聚焦的闪耀着光芒的耶稣雕像正睁着一双似乎有些悲天悯人的眼睛注视着下面三三两两的信众。
他似乎想和她拉近距离,身体稍微向她这边倾斜一些,屁股却原地没动。
“你的衣服很漂亮。”他礼节性地和她搭讪着并且把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谢谢!”她说:”我倒是没觉得。”其实,她那天穿得衣服只是她丈夫随意扔在地毯上的一件男式运动服,出门的时候随便地套在身上就像是一个大袍子。
“名字,你叫什么?”他笨拙地问,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英文名字。” 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虽然并不是很流畅,但能从那张棱角分明却有些干瘪的美国人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让她有了一种亲切地感觉。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她使劲地睁大眼睛,一副吃惊地样子。
“我在中国工作了四年零三个月。”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得意。
她好像已经记不清了这是他们的第几次见面、第几次说话了。
那个来自台湾的马牧师曾经说过,来到教堂里的人便都会成为兄弟姐妹,不分老幼、贫富和种族。所以,即使是懵糟糟刚刚来到美国的中国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坐到了一起随便聊聊也是无可厚非的。至于他说的英文名字她还从来没有想过。因为在这里,除了她的丈夫她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她眼前的这个始终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美国男人。
“我……还没打算起一个英文名,觉得没必要。”她说,避开了他的眼睛把目光投向右前方隔着三排座位上穿着紫红色夹克衫的丈夫身上,她丈夫正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身边的那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漂亮,但却浓妆艳抹得有些夸张的女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并不住地点着头。那是一个顶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中国女人。
“其实,来到这里就应该有一个英文名字。这叫……融合吧?”美国男人认真地说,虽然他说得有些吃力,但整个一句话几乎挑不出什么语法上的毛病。
“我只是害怕英文名字叫久了,会把自己的中文名字给忘记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把目光放在他那有些蓬乱的、高高翘起的一缕头发上,并且故意显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忘了才好,那样你就……特别的……美国了。”他说,手臂也跟着语气的顿挫不停地舞动着。
“为什么要……特别的美国呢?”她困惑地看着他。
“你不是已经来了吗?”他轻描淡写地说。
二
“那……那叫什么英文名字好呢?”她看着他,看着他坦露着的手臂上覆盖着的一层密匝匝灰白色的茸毛,想笑。
“叫什么?”美国男人很不自然地把胳膊挪动了一下,突然显得有些忸怩起来:”起名字通常都是父母的事。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会的。”她看着纵横在他嘴边和眼角的几条清晰的皱纹,判断着他的年龄。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一定不会小于十岁或者是更多。也就是说即便是称他为长辈,也不会吃亏。”那就,有劳您了。”她加长了‘您’字的发音,显得有些娇嗔。
美国男人似乎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拧紧了和他头发一样颜色的稀稀落落的眉头,略做深思地仰起脸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就叫……妮可吧。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他一字一句地说:”妮可 ,Nicole。美丽的中国娃娃。娇小、纤细、浪漫、独立……”他似乎还想继续收集一些美好的词句。
“好吧,就叫……什么来着?”
“妮可。”
“对对,就叫妮可吧。”她使劲地点着头并送给了他一个甜美的微笑。
“你叫什么?”她勇敢地看着他,目光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地躲闪。
“克里斯蒂,一个喜欢中国女人的美国男人。”
“噢,克里斯蒂。”她默念着这几个字:”所有的中国女人你都喜欢吗?”她问,眼睛依然是那样坚定地看着他。
“用中国话来说,那就要看……看……什么来着?”
“你是说……缘分吗?”
“对,对,就是缘分。”
“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知道。比如……我们现在。”
“现在?哈哈!还好,我是和我丈夫一起来的。”
“当然。”美国男人又把身体向她这边倾斜了一些,压低声音说:”我和你丈夫现在做得是同样一件事。”
“什么?”
“天知道。”
她把脸稍稍侧了一下,把目光落在前面的紫红色夹克衫上。她丈夫身边的妖艳女人正好也回过头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讨厌那个女人,更讨厌她不时飘过来的酸溜溜、充满敌意的目光。她甚至感觉到了她的丈夫和那个妖魅般的女人之间曾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尽管那只是猜测和想象,但她还是不无悲哀地确信,那个女人将夺去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但女人却总是要依赖着他们。尤其像她这样刚刚移民来美国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的柔弱女子。
她转过脸来,重新把目光落在美国男人的身上。他依然在固执地凝视着她,那眼神充满着抚慰和温存。她需要这样的目光,即新鲜又刺激。尽管他灰白色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以及他深蓝色的眼睛和有些粗燥的皮肤上那一丛丛茂密的茸毛已经清晰地划明了她和他之间所存在的差异,但她还是被他那充满魅力的凝视和紧绷在T恤衫内突起的胸肌以及他那粗壮的手臂而激动。她感到身体有些燥热,脸也是火辣辣地。女人的羞涩或许就是一把火,能把男人给燃烧起来。然而,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燃烧。他依然是那样平静地注视着她,以至于他们的目光在彼此的眼睛里停留了很久。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使是久别的丈夫在他来到美国的四年后终于责无旁贷地把她也接到了美国,并且他们都试图重温或是寻找到过去的那种久别的激情,但那种感觉却在一夜疯狂后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无休止地争吵、谩骂甚至拳脚相加。后来,她终于学会了乖巧温顺、学会了忍气吞声。她没有勇气、也不敢失去那个尽管还可以称之为丈夫却已经不属于她的男人;后来,她和他的丈夫在彼此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后,都心灰意冷地败下阵来。他们变得沉默了,沉默得令人窒息,甚至出现了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的局面。她知道,她不能没有男人。生命和家是中国女人恒古不变的概念,没有男人也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家,生命就会变得飘荡而孤寂。她不愿意得到那样的结果,但她知道那种结果迟早会到来。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或许是因为分开久了心存芥蒂;或许是因为他丈夫已经阅尽人间春色,曾经沧海难为水;或许是因为此刻坐在她丈夫身边的那个风骚的女人使用了什么勾魂蹑魄的伎俩俘获了那个本来就意志脆弱的男人;或许什么都不因为,只是缘已尽、情已了。
移民国外成就了多少雄心壮志,却也毁灭了多少金玉良缘。路,不管有多漫长,总是要走下去;生命,不管有多苦难,总是要活下去。她不敢奢望爱情,但还是相信缘分。爱情和缘分不是一回事,就像爱和性不是一回事一样。面前的美国男人用他那近乎平静的凝视唤起了她曾经被摧残的欲望中一种全新的想象,即便她对他是属于那种一见钟情,她也不会对那个穿着紫红色的夹克衫的男人存有丝毫的歉意与愧疚。
“你好像在想心事。”美国男人低低的声音就好像是触摸到了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她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如果不是他的提醒,她或许还会把那种凝固了的状态继续下去。
“我……想到哪儿了?”她无厘头地问,眼睛依然有些恍惚。
“好像是……你丈夫身边的女人吧。”
“你的眼睛真……那什么。”她歪着头说,感觉自己的眼睛此刻一定是水汪汪的。
“想她干什么?她又不是强盗。”
“强盗?”
“嗯。”
”女人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强盗。就像你面前的男人对于你来说也是强盗一样。”
“克里斯蒂。”她流利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很小却十分清晰:”我们中国女人最优秀的品质就是……绝不轻浮。”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一副凌然的神色。
“妮可。”克里斯蒂的声音浑厚得几乎使周围的空气颤动起来:”我们美国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信。”他微笑地看着她,深蓝色的目光里散发着强大的自信。
三
不管怎么说这场戏也应该结束了。尽管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尽管荡漾在她身边的那一片深蓝色的目光几乎使她心旌摇荡。但她还是像履行一种职责似地终止了和这个美国男人近似于谈情说爱式的短暂游戏,并且义无反顾地把他们之间的空档从两个人的位置拉大到足以坐下四个人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混乱或荒唐。混乱得让人心猿意马;荒唐得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她知道,当她从教堂里走出去的时候,或许她不会再来这里了;或许他们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她和他又将成为陌生人,即使是在那个静僻的小街上再见到他和他的那只深棕色的狗,也只不过彼此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至于她和她的那个穿着紫红色夹克衫的男人的婚姻,她想到了结束,但却从来没想到过开始,甚至没有想到过如何开始。对于她来说,结束了或许就不可能再有开始了。
教堂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了,昏暗得看不清人们脸上的颜色。台湾的马牧师站在台上高声朗诵着什么她听不大懂,只是看到他张扬开双臂充满着无限的深情: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阿门!”在一片默诵声中,克里斯蒂的声音尤为突出。
妮可看到她的丈夫就是踩着克里斯蒂“阿门”的余音走到她面前的。
“我们走吧。”他冷冷地说,脸色有些难看。她看到了她丈夫一瞬间飘向克里斯蒂乜斜的余光里充满着一种恶狠狠的嫉恨。她甚至为此而产生了一丝如同复仇般的快感。
她站起来贴着前排高高的椅背向外挪动着脚步,克里斯蒂把两条腿撇向一边身子向后仰着给她让道儿。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用膝盖轻轻地撞击了她一下,并且感觉到了他肆无忌惮的充满欲望的目光。她低下头匆匆地闪了他一眼,只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就使她如触电一般芳心大乱、满面羞红了。她能感觉到自己脸的颜色,能感觉到自己慌乱的、神不守舍的羞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砰砰声。直到她走了过去并且一往直前地走向那扇已经敞开的深紫色大门,却还能接收到那片深蓝色的目光在她身后盘旋着的频率。该死!她骂着,试图再回过头去看他一眼。但,终究没有。
金黄色头发的女人站在另一扇开着的门边用恶意的眼神注视着她,那种挑衅式的姿态让她觉得好笑。强盗从来不会懂得什么叫内疚,就像她以后或许也会做同样的勾当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对男人的占有从来都吝啬慈悲;就像男人勃发欲望的时候不会顾及怜悯一样。女人的无辜是因为男人所至;而男人的无辜却只能是抱怨无辜的欲望了。
她的那个无辜的男人正在快步如飞地向外走去,在下门前阶梯的时候差点儿跌了一跤。外面阳光明媚,有鸽子在天上飞翔。仿佛是从一个遥远而晦暗的梦中刚刚醒来,有一种早晨推开窗户的感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有花草气味的清新空气,使劲地摆了摆似乎有些僵硬的手臂使自己舒展一些。
穿紫红色夹克衫的男人两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思绪重重地走在前面,妮可紧跟在他的后面有些亦步亦趋的样子。看着紫红色夹克衫满腹心事的背影就好像她妮可做错了什么。可是,究竟错没错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国内的时候她愿意称他为思想家,尽管这里面多少有些许调侃的成分,但他深思熟虑和深谋远虑的行事风格却让妮可俯首贴耳。来美国就是他宏谋大略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是怀着怎样的雄心大志踏上了征程。离开家的时候他含着泪对妮可说,我去美国开辟疆野,等着你去采摘果实。然而,妮可在经过了漫长的四年等待终于满怀希望地来到美国,走进了洛杉矶阿罕布拉市的那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时候,她几乎跌坐在好像是刚刚洗过的、还散发着潮气的地毯上大哭一场。一张床、一个破烂不堪的双人沙发和一个肮脏的、上面还留有腐烂的蔬菜叶子和面包屑的餐桌。那时,她还不知道她的男人另外还有一个家,一个足以称得上奢侈、豪华、温馨的家。这里,只不过就是那个家的女主人在她立足未稳的时候大发慈悲,赏赐给她的一个栖身地或者是避难所。她的男人也好像是打发难民似地在她即将开始的时候就打算料理起他们的后事了。
紫红色的夹克衫在被阳光穿过的树荫下披上斑驳的光点,幽静的小街上偶尔也会看到几个行人匆匆走过。妮可记得她好像是通过那只深棕色的狗才认识克里斯蒂的,而那只狗似乎却是通过她手里提着的一袋猪排骨才注意到她的。那狗是在被主人牵着绳子的距离先跑到她面前的,它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用头在她右手拎着的已经有血水渗出的塑料袋上蹭了一下,然后便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克里斯蒂生拉硬拽地给牵走了。那天她丈夫也像现在一样地走在头里,并看着那只不时回过头张望的狗闷声闷气地说,几乎都是中国人住在这一带,看到一个美国人却真的好像看到一个外国人了。
这一路沉闷得心有些发慌,他们谁都没有跟谁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一前一后机械地走着。她丈夫的那辆米灰色的福特皮卡就停在她家楼前的小道边,他从兜里掏出一串车钥匙冲她晃了晃打开车门:”在家等着,我去买些酒回来。”说着便开车走了。
要喝酒是为了耍酒疯吗?她有些忐忑起来。不就是跟一个外国男人说几句话吗有什么了不起,弄出一副含冤受屈的样子给谁看?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好像夫妻间所有的感觉、感受甚至包括身体的器官只有在他们的身上才可以发挥作用;好像在他开始绕山放火之前,就已经明令禁止你夜晚点灯了。
打开房门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临出门的时候窗户上耷拉着的一条条的白色百叶窗忘记了拉开,屋里暗暗的。门上有一张用透明胶粘着的纸条,是房东提醒该交房租了。这些事和她没关,甚至买酱油、买卫生纸都和她没关。丈夫正在紧锣密鼓地给她找工作,并总是念叨她要尽快地自立起来。隔壁皮特的妻子也是刚刚从国内移民过来的,他心疼媳妇,让她就在家养着不用出去打工。看着人家总是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样子,妮可的心里酸酸的。
放在床边地毯上的电话响了,她没脱鞋赶紧跑过去接了起来。
“想吃点什么?”丈夫问。
“随便吧,不饿。”她觉得丈夫说话的声音仿佛是雨过天晴似地加了一丝温存。
“是想吃牛排还是……夫妻……肺片?”丈夫执着地问,似乎有些别有用心。
“随便吧。”她放下电话。
或许,那个心思缜密的男人正站在华人超市某一个角落里策划着将要上演的一出好戏。
要怪,就怪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美国男人克里斯蒂惹得祸。
四
她打开放在电话边的手提电脑上了QQ,弟弟小小的头像在屏幕的右手边急切地闪动着。还好,她已经把空间做了隐身并且此刻国内正是深夜,她一看到那个闪动着的小头像心就有一种被揪着的感觉。
消息记录:
“姐,去美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连一点美国的气息都没传过来?”
“姐,出国前就答应过我的苹果电脑、苹果手机怎么还没有踪影?如果寄东西不方便,直接把美元汇过来也好啊。”
“姐,怎么不把你和姐夫的照片发过来一些,让我们也见识一下洋鬼子们的生活,让我们也过一下羡慕的瘾。”
“姐,听说美国的名牌包很便宜,给咱女朋友也寄一个LA、香奈儿什么的过来?我已经答应她了,这可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啊。”
最新留言:
“姐,姐夫还好吧?这家伙可是一毛不拔呀。对了,妈让你给她寄一些西洋参、维生素、卵磷脂什么的。”
“姐,怎么不回话?……瞧不起人了?修正主义了?叛变了?……无语!”
她在会话框里打上了几句话:
“姐遇到了一点儿小困难,暂时还不具备满足你们这些个要求的能力。原谅姐,以后会好起来的。等等好吗?”
她打完最后一个字后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又全部给删掉了。这样的事她已经做过好几次了。
钥匙稀里哗啦开门的声音。门咣当一声开了,是用啤酒箱子给撞开的。
“快来接一下。”男人大声吆喝着。
妮可激灵一下把电脑扔到一边,她听到的是他那兴致勃勃的喘息声。她冲过去接过他手里一大堆的食品袋子走进厨房,身后传来他的干巴巴、气咻咻的声音:”今天,咱们一醉方休。”他把一大箱子啤酒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撸胳膊挽袖子地走进厨房忙活起来。
一会儿,那种家的味道便从厨房里飘溢出来。久违了,妮可想。看着那个忙得满头大汗的男人似乎有些清瘦的背影,一种妻子或者女人般温柔的怜悯油然而生。她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睛里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丝温存。他把正在挥舞着的勺子扔到一边,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并且把身子贴上来深深地吻着她。正当他把另一只手也悄无声息地腾出来准备做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平时,只要手机一响他的第一个反映就是迅速地冲出门去。然而,今天他却没有接,脸上甚至出现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炒勺里噼里啪啦乱蹦的油点子溅到了妮可的胳膊上,她推开他撇过脸去走开了。
电脑又咯咯地响了,下面的小头像也随之一闪一闪地晃动起来。他不知道现在是国内的什么时辰,三更?五更?或者是天亮了?她没有去碰电脑,脸上也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弟弟又来难为你了。”他一边说着从厨房走进来;一边用围裙擦着手。然后从屁股兜里拽出一个鼓囔囔的皮夹,捻着、数着从里面抽出十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她:”明天,把这钱给家里寄回去吧。怎么也得挣个脸面呀。”
她没有接那钱,眼睛里却出现了一种慌张的、犹豫的、困惑的悲哀。
一箱啤酒已经让他们俩喝去了大半箱,可是他们俩都觉得比没喝酒之前还要清醒。他们东拉西扯着,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回忆过去似乎已经成了谈话的主题。他说着过去的笑话,她跟着傻笑。他说:”记得第一次穿皮尔卡丹西服的时候,不舍得剪去上面的商标,就那样在外面穿了一个星期。”她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说:”第一次吃口香糖嚼到一半就咽了下去。”他笑得几乎把一口酒喷到她的脸上。
太阳已经西斜了,那个大大的圆球子躲在一大群参差错落的建筑物的后面已经坠下了半张血红色的脸。从她们家的窗户就能看到教堂尖顶上面的那个白色的十字架,她又想起了那个美国男人,他好像也跟着想起了什么。
“说正事儿吧。”他说,笑容依然还挂在脸上。
“我不愿意。”她看着远处白色的十字架发呆。
“他,不错的。”
“你说谁?”
“教堂里的那个美国……男人,挺时髦的事儿。”他把半罐啤酒一下子都给喝光了。
“瞎想,怎么可能?”她也跟着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倒是觉得她不怎么样,太难看。”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说的是那个黄毛……”
“可她可以把我给买下来。”
“你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卖了。”他说:”来美国不到一年就卖给她了。有两种人:一种是买别人的人;一种是卖自己的人。像我们俩……不言而喻。”
“还有什么?”她弯下腰,把剩下的啤酒拿上来。
“我们俩最大的财富就是一无所有。当然,这只是指我们俩所组成的家庭而言。我把自己卖了以后就不是一无所有了。可你,仍然是。不想继续这种生活的代价就是我们必须……分开。当然,在你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之前,我不会逃避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就像你也不应该逃避对母亲、对弟弟、对那些你应该回报的人们的责任。”
“包括你吗?”
“不不!你应该恨我。”
她笑了,是那种惨然地笑:”你活着,真是可惜了这空气、这阳光、这么多好吃的食物,包括那个难看的、花那么多冤枉钱买下你的女人。”
“唱高调的人总是容易荒腔走板。”他扬着脖子往嘴里灌着啤酒,那黄色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来带着白色的泡沫像一条大虫子似的流进了他敞开的衣领里。
“在美国,你以后也会像很多人一样把自己给卖掉的。”
“也许。”她说:”可我一定会设法再把自己给买回来。”
当夕阳完全隐没的时候,他们带着微醺的醉意,结束了婚姻生活最后的晚餐。
“做爱吧。”他看着她说,就像看着一份平常的早餐。
“我不喜欢和我以前的丈夫…….做交易。”她背过身去,避开了他手忙脚乱脱衣服的场面。
“也好。”他提着已经脱下了一半的裤子说:”明天或者是后天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恨不得现在就去。”
临走的时候他说:”在你没有工作之前,每月我会按时给你交房租的。生活费用,在床垫中间的夹层里,如果花光了,只须一个电话。”
她欣然地接受了他作为丈夫所履行的责任。尽管在她微笑点头的时候觉得有一种被卖了的羞辱感。但起码,她还要生活下去。
几天以后,他们顺利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并且没给彼此留下哪怕是一句祝福的话语便分道扬镳。她觉得离婚比结婚还容易。
五
自从妮可在美国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有了属于自己的收入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把她申请到美国来的男人。两年多了,尽管偶尔还会想起他、想起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甚至想起他们在一起做爱时的情景以及他给她讲的那么多能够让她笑得流出眼泪的笑话,但她还是决心忘掉那个男人,起码不会像刚刚分开的时候常常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样子。
克里斯蒂不会给她讲笑话,即使讲了她也不会笑。他的幽默永远也不会撩拨起她笑的神经,即便有的时候她真的会为某一个几乎让克里斯蒂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话而笑出声来,她确信,那也是装出来的。文化上的差异就像他们年龄上的差异一样,是一道永远也不可能弥合的沟壑。但是妮可却真正地爱上了这个严谨的、善良的、体贴的、健壮得像一个小伙子似的老头子。直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这不仅仅是因为在美国年龄的问题纯属于个人隐私的范畴,更主要的是害怕因为年龄上的差距而拉开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想到过和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甚至没有想到过除他本人以外的其他任何事情。道理很简单,她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男人,这和爱情没有关系,和性也没有关系。只要在她的身边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只要在她的生活中有一些不同与她性别相关联的内容,她就会感到充实,就会心满意足。
在那个把自己给卖掉了的男人离开她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便有意无意地在那条幽静的小街上见到了克里斯蒂还有他的那条狗。他们坐在小街边那个椭圆形喷水池的台阶上,她简单地跟他说了她的家庭发生的事情。他表示同情并祝福她再找一个更好的男人。
她说:”看你就很不错。”
他说:”当然。”
她和他聊了很久,有一种倾诉衷肠的感觉。他们相互凝视,眉目传情以至于后来他把他的手放到了她搭在腿上的手上,她都没有躲闪。直到那条卧在他身边的狗都变得烦躁不安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
她别有用心地说:”去我们家坐一坐吧。”
他看了看狗说:”不了,下一次吧。”
下一次……她真的就把他带到了她的那个有些阴暗、有些潮湿味道的家里。她记得,在她刚刚把门关上还没有回过身来的时候,他便从后面抱住了她。她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并且迎合着、柔软地和他缠绕在一起。窗户没有关上,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有些潮湿的味道。在他拥着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透过灰蒙蒙的纱窗她看到了远处那个白色的、高高耸立着的十字架。
后来,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似乎记不得克里斯蒂是怎样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脱下来,又是怎样地把他自己的衣服也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使他们赤裸裸地卸去了所有的遮掩。
在那个吹着暖风的明媚的午后,从那张挂着一个带有“家”字的中国结的床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一直持续了很久……
后来,只要他们到一起,那张挂着一个带有“家”字的中国结的床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除了这种声音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
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在完成了那一阵阵猛烈的震荡后,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感受着风雨过后的那一份宁静的时候,她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他说:”我想有个家。”
他略微一愣,说:”是应该这么想。”
她带有一丝恳求的口吻对他说:”我做梦都想嫁给你。”
他说:”想象得到。不过……”
“你有妻子。”
“还有……孩子们。”
她坐起来,面色冷峻地穿好衣服:”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离开的时候试图亲吻她一下,被她拒绝了。
几天以后她按耐不住地又给他打了电话:”我……想你了。”
他说:”我也是。”
于是,那张挂着一个带有“家”字的中国结的床便又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于是,关于家庭和婚姻问题的谈判便旷日持久地延续开来。
两年以后,床声依旧,谈判依旧。只是,她学会了吸烟、酗酒,去赌场、还有……颓废。
电脑右下方弟弟的小头像很久没闪动了。最近的一组留言是在两个月以前:
“是在教堂里和美国姐夫举行的婚礼吗?可惜!连一块喜糖都没吃到。”
妮可曾经高调地和家里人宣布她和克里斯蒂结婚的消息。
“看来,美国姐夫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比前姐夫还那个……”
克里斯蒂根本不知道妮可的身后还有那样的一个群体。
“看来,美国真是个大熔炉,可以把人改造得无情无义……”
这一年来,妮可无能为力地拒绝了弟弟和妈妈几乎所有的要求。
“再见了!高贵的美国人,请不要再和我们联系了。”
从那以后无论她怎样给国内打电话或在电脑上留言都是会受到冷冷的奚落或者是根本不予理睬。
“这种状况你究竟还想持续多久?”妮可怒不可遏地对冒着雨跑进来的克里斯蒂大声喊着。
“又怎么了,宝贝?”克里斯蒂满不在乎地用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先去冲个澡。”他说着,好像是回避似地走进浴室。
“快点,有事和你说。”妮可对这种晦暗的生活几乎忍无可忍了。
浴室里传过来的流水声,就像外面那已经持续了一整天愁眉苦脸的秋雨,浇打在探在窗户右上角的那一丛无精打采的芭蕉树的叶子上发出的滴答声枯燥而乏味。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天早早地便暗淡了下来。看不到雨,却能听到它单调的、细碎的响声。
“很快……就……好了,宝贝。”浴室里的克里斯蒂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有水从他的嘴边流过,“宝贝”的余音里夹杂着气泡的声音。
“你究竟怎样想。”她大声地喊着。
“你……说……什……么……?”
“你究竟怎样想?”
浴室里飘来《月亮河》的歌声,低沉而苍老。那种好像是故意制造出来的令人不安的抖音混杂在水的声音里,连绵不断地涌进她似乎有些脆弱、疲劳的听觉里,那种冷飕飕潮湿的感觉使她更加落寞、烦躁起来。她走到窗前,看了看被雨水混浊了的晦暗的天空;看了看眼前有些凌乱的、颤动着的芭蕉树枯萎的古铜色的茎叶,仿佛此刻她就是赤裸裸地站在骨瘦嶙峋的芭蕉树下,身体被雨水冲刷着。她闭上眼睛,试图把自己低落的情绪从湿漉漉的沮丧中解脱出来。 从乌蒙蒙幽暗的玻璃上面,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自己乌蒙蒙幽暗的影子;看到了隐藏在黝黑的密发后面那张疲惫而苍白的脸。那里没有微笑,依旧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点着一支烟使劲地吸着,努力地想使自己微笑起来,并且使劲地把嘴角向上提了提做出微笑的样子。她确信那不是微笑,起码不是浴室里的美国男人喜欢的那种会心的微笑。她气急败坏地拉上窗帘转过身来,卧室里更加黑暗了,只有电脑屏幕上发出的一丝蓝幽幽的光在黑暗中凝固成一双蓝幽幽的眼睛。
《月亮河》的歌声依然在水波中在颤抖着。
“知道吗,我做梦都想嫁给你?”她走进浴室依在门边,看着磨砂玻璃后面被流水浮动着的影子温柔地说。
“知道。”玻璃后面的身体停止了运动,好像已经转过身来正对着她。从上面喷洒下来的水流把他的身体冲刷成扭曲的条状,但他的声音却充满着坚定。
“不管怎样,我也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家。”
“是的。”妮可不无伤感地说:”可是,我已经放弃了……”。不过,她以后不打算再用妮可这个英文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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