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州,这老哥俩去足浴(短篇小说) 文 / 池青橡(澳大利亚)

作者简介:

池青橡,本名池庆翔,其他笔名迟强、欣强、迟钝,编辑、作家、诗人,现居澳大利亚悉尼。中国作协福建分会、澳华诗艺联、澳大利亚新州作协会员。自80年代始,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涉猎小说、散文、诗歌、话剧、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不同门类。作品散见于中国、香港、美国、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华文报刊杂志,有些被评奖或收入选集。

在夏州,这老哥俩去足浴

这老哥俩从澳大利亚来,耄耋之年,一位是古月先生,一位是老石。老石,无疑姓石;古月先生,姓甚名啥,无人得知。老石也算是他的老友了,但从相识之日起,就只听得古月先生自称“古月”,至于是否姓“古”,既无人问,也无从考证,只得听之任之,反正也无关宏旨!

这一次,他俩各自接到所属作家协会的通知,于是,相约去中国夏州,参加一个“全世界华裔作家第六届代表大会”(简称“全华作代会”)。古月先生忠厚,买了一张3500澳元的商务舱机票,只为了四天的夏州会议。而沪籍的老石先回了一趟上海,探亲访友、游山玩水之余,才赴夏州而已。

“全华作代会”在夏州市最名贵的金丝顿大酒店召开。作家诗人欢聚一堂,诗词文章流光溢彩,招待上乘,服务一流,盛况空前自不在话下。只说这日大会隆重落下帷幕之后,众文人纷纷作回程抑或继续旅游之打算。古月和老石当晚要乘机返澳。早餐之后,即打包装箱,办理退宿,联系后勤,安排赴机场之车辆……一番忙活之后,老石看看手表,才下午一点半,距离七点半乘车去机场,还余足足六个小时,这时间如何打发?

正在踌躇之际,古月先生收到了其儿从澳大利亚发来的微信,是一个像定单又似广告的名叫“玉”的足浴帖子:晚上五点开始足浴,六点结束,而后享用高级自助晚餐,全套价格是190元人民币。古月先生喜不自胜,这样安排正好踩中时间点!本想电话询问是否已预约或下了单,但考虑到电话一来一往,均以国际漫游计算,不知又要花掉多少澳元,咬咬牙就忍住了。反正有的是时间,就当散步去看看吧!

“我们先去外面吃午饭,然后去足浴!”古月先生建议。

老石自然无异议:早该吃午饭了!距离早上那一顿最后的早餐已近六个小时,上午忙乱一阵忘了时间,其实肚肠里那些小小东西们早已在抗议、动乱之中啦!

当下他俩就将大箱小包寄存在客房部,随即向客房部小哥打听这家“玉”足浴店,顺便问了附近的酒肆食坊。小哥见二人年岁不小,又是作家(皆因他俩胸前仍悬着“全华作代会”的挂牌),不由得肃然起敬,就问他们是否要打的前往足浴店。

古月先生瞟了老石一眼,意为询问。老石略略沉思,就答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就走走,先去吃个午饭,然后一路溜街到足浴店去,也好看看这里的风景!”其实,这时他想:口袋里人民币所剩无几!这里人地两生,万一碰上个刁钻的司机,多绕几个大弯,不知会丢掉多少冤枉钱!

小哥见二人坚辞,转而就从迎宾台里取出两瓶“农夫山莊”矿泉水:“ 今天天气炎热,带一瓶水路上喝!”两位先生感激不已,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接着就各揣一瓶矿泉水上路了。

这哥俩一高一矮,一瘦一肥,十分般配。古月先生移民澳洲之前,是菲国某报的总编辑,以散文、随笔见长,在菲华文学界素有“菲国一哥”之誉。而老石原是中国某省文学刊物的副主编、主笔,在写作上擅长变化,不拘一格,不限一体,无论什么门类的文学作品都写过,颇有变形金刚之能耐。两人凑在一起,不是谈文学创作,就是说文学界的趣事轶闻。

谈谈说说之间,他们已转过金丝顿大酒店的高大围墙,来到街边的一座半圆形五层大建筑物前。这大楼上层应是居民公寓,下面一排五个门面均为一餐厅所有,装修豪华大气,滿眼灯饰假花、名家字画,好不气派!名为“人间名品 海鲜大酒楼”。虽然名号不小,但店里顾客寥寥,来来回回晃动的都是男女服务员。见二人探头探脑,就想拉他俩进去。他们急忙退缩到街边。“还好没进去,不然就栽了!”古月先生似乎心有余悸。老石接茬:“是呀,是呀,这种店的东西一般不好吃,但钱又特别贵!如果你的屁股一粘上板凳,就只好自认霉气啦!”

俩人又走。没多久,又见到一美食天地。这是几条小巷的汇聚点,许多大大小小的饮食店挤挤挨挨,一字儿排开,装饰五花八门,名称包罗万象,什么“夏州特色”,什么“北方一绝”,什么“沙县小吃”;什么“沪杭美食”,什么“山西面王”,什么“西安泡馍”,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但却是一律的大排档!

“就这里吧!”俩人喊出时,几乎同声异口。

寻寻觅觅寻寻觅……他俩右看看,左瞧瞧,最后竟不约而同地走进同一家店面。看着眼熟,原来就是“沙县小吃”!

“今天中午我买单,你别啰嗦!”古月先生对老石说完,就顺手接过老板递来的菜单,点起菜来。

店里顾客不算多,老板很快就把饭菜摆到桌上:一大盘炒青菜,一海碗梅干菜扣肉,一砂鍋豆腐煲,外加两小碗米饭,瞬间完成。热气腾腾!香气诱人!俩人早已饿慌,不及冷却就虎咽狼吞起来。及至半饱,嘴嚼吞咽的速度也缓了下来,于是,哥俩又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相声”。先是老石说古月先生当年一文风行,洛阳纸贵,名震马城。而后,古月先生也不示弱:“你老弟也不賴!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样样都能写;成人文学,儿童作品,个个都精通。能以十八般武艺,驰骋文学疆场,如入无人之境!”一时说得兴起,比手划脚,你吹我捧,不亦乐乎?其时,幸好新冠已亡,不然,口沫横飞,无遮无拦,如何是好!

一顿午餐总算完成。算算,花费不多,就六十几元人民币!“便宜!就合澳币15元不到,还吃了两个人!在悉尼,一碗普普通通的菜肉面就要卖20澳元了!”古月先生一边交钱,一边说。老石看看表,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一顿饭花销不多,但时间却花了近两个小时,接着还要去足浴,得抓紧时间才是!他抬起手表,示意古月:迟了!

离开沙县小吃,俩人急急赶路,一路无语。突然间,古月先生猎狗似地撮起鼻子,左闻闻,右嗅嗅,然后,又抬起自己的两只鞋底看了看……老石正觉怪异,要问他;他却先一步开口:“石先生,你踩到大便啦!”口气十分肯定。

不会吧!老石不信,但仍抬脚看鞋底。果不其然,右鞋底粘了一大坨烂大便,是狗狗的!
X X X !其倒霉!老石心里暗暗骂道。

好事!好事!古月先生却在一旁鼓掌叫好:“踩到黄金,发财在近!发财在近!”
老石好不恼怒,乜斜了他一眼,尚未发作,古月即又一脸正经地说这里公厕很多,马上去洗一洗。他四下张望,就见不远处有一个。

老石立马踮起脚尖,屁颠屁颠地跑去了……

古月先生伫在路边等他,同时看看哪有美景,捎带拍几张。可是,等来等去,半个小时过了,45分钟马上又到了,老石仍不见踪影!正想去找,就见他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

古月学着他先前的动作,举起腕表:“这么久!掉进粪坑里啦?”
老石赔了一脸笑:“对不起!对不起!”接着说:“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

原来,他一到那公厕边,其窘相就被那位管理的女保洁员看到了。“踩到狗屎啦?”她的问话一针见血。老石没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二话没说,顺手拉了把小竹椅让老石坐下,又帮他脱下右鞋,放在水龙头下又冲又刷,末了,还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可能是还有些臭味,她又倒了一些洗厕所的香波在刷子上,用力刷了起来,最终,她干脆让老石把左脚的鞋也脱了,一起用香波刷洗。

老石既羞愧,又感激,忙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但想想不够,又添了一张五十元的,表示一定要感谢一番。可她好歹不收,她说自己忙一整天也不值这些钱!但老石以自己难得来一趟,而她又帮了这么个大忙为由,横竖让她收下。俩人把钱一推一搡之间,她见到了老石身前的挂牌:“唷,您还是来参加世界会议的大作家呀!难怪心地这么善良!”之后,她又问了老石从哪个国家来,那个国家好不好……好多好多她不懂但又想知道的事。

“您是作家,很有学问。我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最后,那女工就把自己的孙子如何可爱粘人,但又怎样调皮捣蛋;不懂读书,但又不求上进的事儿,一桩桩,一事事,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几乎快落泪了。她恳求老石一定要授她“会读书的秘诀”!

其时,老石並未忘掉古月先生仍在路旁等他,也未忘掉他们哥俩还要赶时间去足浴,只是人家帮过他,现在又有求于他,岂能不睬,一走了之?!

“当作家,会读书其实没有什么秘诀!”老石以“发明大王”爱迪生为例,说明有些人,甚至天才,开悟比一般人为迟,所以要观察,要开导,不宜过急!老石又说了世界上各行各业都有精英,不一定都得是念书好的,都得是科班毕业的!嗣后,他还是以“朋友在路边等”为由,向她告辞。

那女工千恩万谢,双手合十相送:“好人一生平安!”

古月先生听毕,就说道:“你这故事虽然平凡,但很感人!150元人民币是多了些,不过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老哥俩继续赶路,前行。

当经过一地铁站口时,老石才想起自己早一天入住酒店,当晚一个人外出吃饭时坐了地铁,因而知道地铁规定60岁以上老人一律免费,若外地旅客,只要能出示有效证件证明即可。

“我们坐地铁吧!”老石提议,“这样会快些!这里的地铁,对65岁以上的老人是免费的。而且地铁上的乘客,对老年人十分友好,扶助长者,谦让座位,都是常事!你去坐坐,也亲身体验体验!”

“好呀!好呀!”古月先生十分赞同。

可当这哥俩走到下行电梯旁,欲举手投足时都愣住了:坐往哪个方向?要坐几站?俩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刚好古月先生眼尖,远远见到电梯最深处走出一个人来,坐着上行电梯上来了。

太好了!近了,他俩才看清这是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女子:个子不高不矮,圆脸俊目,样子十分端庄可人。

“同志,”那女的刚一离开上行电梯,老石就迎上去,“我们要去足浴,但不知该如何坐地铁!”他边说,边把古月手机上的那足浴帖子给她看。

她认真看了看帖子,又看看他们胸前的挂牌,说道:“你们是从国外来的吧!这样吧,我带你们下去,帮你们办个手续,然后再告诉你们该怎样坐地铁!”说完,她就转身入了下行电梯,带他们下去了。

刚走近“顾客服务中心”,那里面的一个年青女孩就嚷了起来:“何站长,你下班了,怎么又回来啦?”

“这两位老先生要去足浴,但人生地不熟。正好问到我,就顺便把他们带下来了!”那位被称作“站长”的何姓妇女回答得很是轻松。

哟,是站长!还下了班了!这么热心!这么爱人!这么敬业!古月和老石相互一瞥,甚是敬佩。

少顷,她就为他们办妥了一切手续,带他们下了站台。她告诉他俩该坐哪一方向的车,坐几站,下车的车站叫什么,出站后该往哪边走等等。等俩人一切都明白之后,她才挥手告别。古月和老石十分感激她的付出,但她却谦虚地说,若换其他人,也会和她一样做的!

历尽千辛万苦,这老哥俩总算找到了这家“玉”足浴店。它门面不大,但外观装修有形,一整面乳黄色外墙上,只画着一双小巧白嫩的玉足(疑似摄影作品),左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玉”字,譬如一枚小小印章驻在那里,颇有中国画的意韵。玉足下,他们推开两扇沉重的玻璃大门,顺着铺着红地毯的阶梯往下走,就来到了接待处、会客厅。只觉得四下里灯光闪烁,金闪闪,黄灿灿,弄得人眼花瞭乱,难受极了!

俩人正彷徨,一个妙龄女子,从一帘绛红色的金丝绒帷幕后踱了出来。“两位客人想要足浴?”她开口就问。

古月先生旋即打开手机上的帖子给她看,问这儿是否就是这家店,又问她这帖子是否已经付了款。

这女孩看了又看,支支吾吾半晌,也没个答复。

咋回事?老石这才抬头注视她:呀,呀,呀,一张胖嘟嘟的脸上,毫无生气,但却浓妆艳抹,特别那腥红色的口红足以吓得人倒退三步!看来是个刚从农村来,但是又艳羡城市生活的小姑娘。没啥文化!他这么认定。

“这不是发票,没付过钱的!”女孩总算回答了,紧随着,进一步阐明:“这是我们的广告,你们下载了!”
“那如果我们现在买单可以吗?”古月先生问道。
“可以!”
“是不是一位收190元人民币,两位380元?”老石接口问道。

“不是的!”女孩这下应答如流,“一个人190元是网购价格,现在买单是250元一个人,包括足浴后的高级自助晚餐在里面。要是两个人,一共是整整500元人民币。”

然而,这时已五点许,再做足浴一个小时,之后吃自助餐,最后就连飞回酒店的时间都没有了!这老哥俩一商量,希望与女孩协商解决:要么只做半小时足浴,要么不吃自助餐,但价格优惠些!

不行!女孩断然拒绝:“价钱不能变,这是老板敲定的!有没有时间,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定!”

沟通无果,要做没门!古月、老石皆忿忿然拂袖而去。

“算了!算了!我们也省了不少钱!”老石自嘲。古月先生欣然同意。

返回路上,老哥俩去超市买了面包,且作充饥之用。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一高一矮老哥俩走在大路上,身影一长一短。这时,古月先生在想:这次专程来参会,仅仅一张商务舱机票就花了3500澳元;而食宿费2200元人民币,折合400多澳元;若再加足浴500元人民币(他准备自己请客),折合100多澳元;3500澳元加400多澳元再加100多澳元,一共4000多澳元。而会议日程只有四天,这样,每天要用1000多澳元,真的太贵太贵了!……而此时此地,老石心里也没闲着:还好没做足浴,不然,自己连250元人民币都拿不出,难道还要用仅剩不多的澳元去换算?……对于没做足浴,这俩人心里自是一番庆幸!

一高一矮老哥俩走在大路上,身影一长一短。古月先生身高人瘦,穿一袭黑西装,脚蹬一双锃亮黑皮鞋;老石人矮体胖,一身休闲打扮:白色T恤,白色短裤,白色跑鞋。若此时他俩走在山间小路上,若天再暗下来,若俩人各戴一顶黑白高帽,若有人从背后看他俩,若……他们,岂不像灵界来的黑白无常?!
(2024 年1月23日,于澳大利亚悉尼市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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