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研究之-文学理论与创作】守望、牺牲与反叛 – 越南长篇小说《战争哀歌》/ 夏露(中国)

作者简介】夏露,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南亚系副教授。本硕博均毕业于北大,曾在越南、泰国、美国做访问学者,主要致力于越南语言文学教学与研究、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以及中越比较文学研究,有相关研究著作及《战争哀歌》、《红运》、《胡志明传》、《越南民间故事》和《越南诗选》等译著多部。业余从事诗文创作,著有诗集《邂逅莫奈花园》和《当我想起岘港》(中英文对照),有相当部分诗文以越南语、英语、荷兰语、蒙古语等刊行海外。

守望、牺牲与反叛——越南长篇小说《战争哀歌》中的女性人物分析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暨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夏露

内容摘要:《战争哀歌》是越南当代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它一反当时讴歌抗美英雄潮流,以普通退伍士兵阿坚对战争的回忆展开叙述,同时描绘了一系列与阿坚有着深深浅浅关系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或为现代征妇,或为具有牺牲精神的女英雄,或为时代的逆行者,充满反战情绪和行动。本文试图对这些女性人物形象进行初步归纳分析,从女性角度揭示战争的残酷,探索文本背后作家深刻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 守望 牺牲 反叛  越南 战争哀歌  女性

        《战争哀歌》是当代越南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也是“世界上译本最多、读者众多的越南小说”, 1987年这部小说以报刊连载的形式发表,1990年出版单行本,其独特的语言和叙事结构以及强烈的反战情绪,一反越南战争文学中讴歌抗美战争英雄主流,震惊了越南文坛。1991年《战争哀歌》获得当时的越南最高文学奖——越南作协奖,但很快因其不符合主流价值而被禁,直到2005年才解禁。与此同时,它远传海外,1992年英国《卫报》上连载, 1993年英文全译本出版,1994年获得英国 “《独立报》外国小说奖”。 这也是越南小说第一次在海外获奖。《独立报》对《战争哀歌》评价相当之高,认为它超越了所有美国作家的越战小说,可与20世纪最伟大的战争小说《西线无战事》相媲美。此后《战争哀歌》在世界文学界、学术界引起了巨大反响,不断被译为法、德、意、日、韩等等多种语言出版,至今新的译本还持续出现。《战争哀歌》曾多次被提名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小说问世以来,作者保宁也应邀前往不少国家访问和领奖。 

         种种原因,这部小说在中国翻译出版比较晚。笔者翻译的中译本是该小说在中国大陆第一部中译本,于2019年4月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而早在中译本正式出版之前,著名作家阎连科就撰写了《东方战争文学的标高》一文对《战争哀歌》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当时译自西方世界的战争题材畅销书《追风筝的人》与《朗读者》,“无论就作家个人的写作技巧,还是对战争灾难与命运的生命体验,都不及《战争哀歌》来得更为丰富和直切。” 如今,这部小说也引起其他许多中国作家和学者的讨论,相关的书评不断涌现,显示出对这部作品的分析研究还有巨大空间。

        《战争哀歌》以意识流的方式展现普通士兵阿坚在战争前后的见闻和生活,穿插叙述了几位与阿坚有着深深浅浅关系的年轻女性,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他与青梅竹马的恋人阿芳的爱情悲剧,因而这部小说在最初出版时曾命名为《爱情的不幸》。这些女性人物的塑造从多个侧面体现战争的残酷,也体现出作者深刻的人文关怀。笔者将这几位女性进行分类分析如下:

一、无望的守望者:阿兰与无名哑女

       越南的历史是一部战争史,历史上各种战争不断,也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战争诗文。如果我们去考察越南古典文学,会发现在越南长久的封建时期,其诗歌受到中国诗歌古典诗歌的影响,有不少描写征妇守望、思归的作品,这其中以十七世纪邓陈琨的《征妇吟》最为突出。该诗是一部杂言体叙事长诗,原文用汉文写成,一共476句。后来十八世纪越南女作家段氏点将其用越南民族诗六八体翻译成喃文,广泛流播民间,成为越南家喻户晓的名著。《战争哀歌》的作者保宁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亲黄慧精通汉文,生前曾为越南语言研究所所长,1950年代末期还作为语言学专家曾经受聘于北京大学。保宁自幼饱读诗书,在《战争哀歌》中虽然没有直接提及古典文学的影响,但我们依然可以看见其中的影子。事实上,已经有学者注意到《战争哀歌》与《征妇吟曲》在主题方面的相似及渊源关系。  笔者认为《战争哀歌》不仅仅在主题上对《征妇吟曲》暗暗有承袭,在人物塑造上同样如此。在小说中,具有“征妇“特征的女性主要有阿兰和无名哑女。

(一)阿兰

        阿兰是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位女性,是男主人公阿坚在新兵营驻梦坡村时的干妈的女儿。当时阿坚他们在那里驻扎过三个月,进行训练和休养,等待上前线。战后某一天,阿坚在旅行中不经意间走到梦坡,径直走向了熟悉的干妈的茅草屋。村子表面看起来跟二十年前相比似乎一模一样,但干妈已经过世,从前热闹非凡的屋子,如今只剩下“干妈的小女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阿兰。她认出了阿坚,而且立刻想起他以前的那著名的绰号‘愁神’,可阿坚甚至不记得这里曾有一个小姑娘。“(56页)当初那个不足十三岁,个子小小的害羞的乡野姑娘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少妇,眼里却有抹不去的忧虑。阿兰自述两个哥哥、同学及爱人都先后长眠战场,母亲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很快辞世。她自己那生下来有八斤重的儿子也只活了两天便夭折。阿兰是千千万万在后方照料家庭、支援前线的女性代表,但战争给她带来的似乎只有亲人的生离死别和无尽的孤独与深刻的阴影。战后,全家只有她一个人幸存,但这种幸存何尝不是一种悲剧。不过,与传统征妇的痛不欲生不同的是,她没有被完全击垮,想过外出谋生,想过南下;但最后选择了留守在母亲和儿子的坟茔旁,与收养的儿子一同生活,内心还等待着某种幸福。她见到阿坚之后也燃气了某种欲望,但最终她跟阿坚说:”不要为我担心,你生活的路还很宽广,你走吧,要好好活着!而我,我要养育我收养的儿子,会平安地生活的。假如能跟你在一起……哦,不,即使那样,除了伤心还是上伤心,我还是把你当作我的大哥。…….假如突然有一天,你遇到什么不幸,感到走投无路,那么请记住:无论如何,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这梦坡,在这个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等你。日后你若愿意,这里将永远是你的归宿和港湾。“(58-59)她这番真诚、勇敢、温馨的话语给了阿坚无限的安慰。从阿兰的言行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名现代的征妇,阿兰已经超越了传统的 “忠贞”与“坚守”,她不委曲求全,在艰难的境遇下依然保留自尊与独立。

(二)无名哑女

《战争哀歌》中其实写了两位无名哑女,一位是战争期间,一位是战后。她们两位在阿坚的生活里似乎都充当着他初恋情人阿芳的某种替身。阿坚在战争期间遇到的哑女是一位护士,当时他身负重伤,在昏迷中把一个漂亮的女护士认作阿芳,甚至直接喊她为“阿芳“,但那个女孩只是微笑着为他清理伤口,并不多言。后来他转移到其他地方治疗,还专门打听”阿芳“的消息,才知道那个护士并非阿芳,而是一位在战争中受伤成了哑巴的岘港女孩,而且在护理阿坚之后不久遭遇敌人轰炸而牺牲了。

如果说战争期间遇到的这一位哑女是出于职责守护阿坚的话,那么战后住在阿坚家阁楼上的哑女则是主动靠近别人眼里怪胎一样的阿坚,成为他的倾诉者和守护者。小说中写到“她搬到这座房子里几年了。这个三层小楼的顶层破破烂烂的,很多年都没人住,成了老鼠蟑螂的居所,修理工说,这是专门留给她的。她一个人住在顶层。听人们说,这一层有鬼魂,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的身影也像是游魂。形影孤单。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早上离开晚上回来,轻手轻脚少有动静,尽管年纪很轻,但是因为寡言少语,就像是跟外界没有接触似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119页)那个顶层小房间在战前其实是阿坚父亲的画室。战后这个哑女被分到这里来住,人们并不了解她的来历,但可见她的家庭也如同经历过战争的成千上万个家庭一样,遭到了摧残,她应该也并非天生的哑女,因为她还能听见人们谈论阿坚的话,”隐约知道他已届不惑却还单身,他曾经的恋人是他儿时的同学,曾住在他隔壁,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她也听说阿坚是一位作家。“阿坚几次在酒醉之后去敲她的门,向她讲诉他父亲的过往,他误把哑女当成了自己熟悉的人。哑女, 虽然无法言语,但她的存在成为安慰阿坚的一剂良药,支撑着阿坚的写作,帮他找回他所要抒写的过往。她日复一日默默忍受阿坚在酒醉后把自己当成张三李四来倾述,她也是阿坚手稿的第一读者。与阿芳在战前帮阿坚父亲焚毁画稿不同,哑女坚定地帮阿坚守护文稿,某天在阿坚准备焚稿之时,她挺身而出,在炉火边制止了阿坚的行动。因为她懂得写作对阿坚是一种疗愈,她也懂得欣赏艺术,尊重写作。在处理与阿坚的情感上,她忍耐阿坚一切的误会,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精神依靠,同时也主动亲吻她,不拒绝与他共度良宵。阿坚出走之后,她亦没有怨恨,反而将其散落的稿子整理、保留,视若生命,也使得小说后来得以重见天日。

综上所述,在作家的笔下,阿兰和哑女都带有征妇的特征,但她们超越了以往征妇那种终日以泪洗面的愁苦。她们明了战争的残酷,并不期待良人凯旋,也不要求自己固守所谓的贞洁。她们曾与阿坚有短暂的肌肤相亲,都清楚自己不太可能成为阿坚的归宿,但她们并不强求,而是用豁达的心胸去维护他,给予他精神的慰藉和依靠,使他不至于跌入绝望的深渊。小说并没有在字面上赞美她们,但读者可以体会到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心痛与关怀,对她们人格的尊重。

二、充满牺牲精神的女英雄——阿幸、阿和、阿贤

      越南有句家喻户晓的俗语“敌人犯家,女人也打。“20世纪越南的的抗法抗美战争几乎都是全民参战。在美越战争期间,不少年轻女性奔赴前线。小说中写到阿坚高中毕业前夕,校长就动员全校学生抗战。小说里也塑造了几位美好的年轻女英雄形象。

(一) 阿幸

         阿幸是阿坚的街坊邻居,“阿坚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街上的一群男人就对阿幸想入非非了。他们为阿幸出手争斗,偶数号的住户同奇数号的人打架,只为了能够接近阿幸的房门。每次看到她温婉妖娆,婀娜多姿地走过,街上的那帮男人就呆呆地站着,傻傻地盯着,好像眨眨眼睛她就会像火苗一样消失。 “(68页)可见阿幸是一个美貌非凡的女子。在阿坚眼里她一直是一位亲切的大姐姐,过年还会给他发压岁红包。十七岁那年,因为战争临近,阿坚曾有一次应邀帮忙为阿幸在房间挖防空洞,因为防空洞狭小,阿坚偶然碰触到阿幸的身体,平生第一次有了身体反应,他吓得躲回家,从此再没有近距离接触阿幸,也没有机会听她当时想要告诉他的某个秘密。因为不久以后,阿幸参加了青年敢死队奔赴前线,人去楼空,再没有归来,房子后来也换了主人。可悲的是,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现在这栋楼里很少有人记得阿幸,更没有人知道她何时离开,为何离开。“(68页)

(二)阿和

        阿和是阿坚在1968年春天最为残酷的战役中遇到的一位交通员,当时他们一起承担护送伤员的任务。阿和并不是山区本地人,而是来自北方,所以并不熟悉路线,在第一次带路时犯下了错误,使得他们的队伍陷入困境;但她勇于承认错误,承担一切罪责,并以实际行动再次出发探路,最终凭借机智聪明和敏锐的嗅觉,找到了安置伤员的正确去路。无奈在归途中,她和阿坚遇上了巡查的美军,在生死关头,她舍生引开敌军,保全了阿坚和整个伤员队伍的性命。阿坚眼睁睁看着她被敌军轮奸,但为了整个部队的安危,他忍住没有扔出手里的手榴弹。后来,“没有人向阿坚问起阿和,他也不说,就如同遗忘了一样,也许,战场上的这种牺牲再普通不过了,不必追问,一个人倒下了,为的是其他人能继续活下去,这在战争时期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235-236页)但阿坚不可能忘记她,他记得她,不仅因为她与男性一样并肩作战,是所谓英雄;他记得更多的是他们在执行任务间隙,在山坡上休息时两人之间一见如故的交谈,以及阿和身上所透露出的女性的柔美和朦胧的爱恋。而她牺牲后无人问津的境况,更令人对残酷的战争发出谴责和追问。

(三)阿贤

阿贤是小说中塑造的一个战后凯旋的伤残女军人,她绝对算是一位女英雄,但在作家的笔下,她没有政治上的标签,没有对她的英雄事迹进行宣传。她是怎样负伤的,她成长于怎样的家庭,日后她将享受什么待遇,小说中也未曾涉及。小说更多是把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性来写。她和阿坚相识于从南方返回北方的统一号列车上,车上全部是退伍将士,大部分是伤残人员。这列纵贯越南南北的铁路是法国殖民时代修建的米轨铁路,速度比较慢。在几天几夜的同行中,阿坚与她相谈甚欢,他们甚至不顾世俗的眼光,一起在火车上共度良宵,“在热情的拥抱中享受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享受他们青春岁月的最后几公里。”(85)火车到了她的故乡之后,阿坚扶她下车,预备送她回家,但她把话题岔开,拒绝了阿坚有可能说出的对未来的安排和承诺,主动提出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独自转身离开,一瘸一拐地走出拥挤的站台,努力保持她的轻盈和优雅,却又忍不住最后回望了一眼阿坚,然后果断转身,消失在人海。不得不说,阿贤的这种诀别也颇有英雄气概。一方面,在经历战争之后,她依然有着对生命的渴望和对爱情的追求,她不在乎传统道德观,勇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另一方面,她保持着清醒和独立,绝不想去依赖和拖累她喜欢的异性。

对阿幸、阿和和阿贤这几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女英雄,作者不是表达简单的赞扬,而用更多的笔墨描绘她们作为女性的美丽、善解人意,描绘她们对爱情和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这样,她们各自带有悲剧色彩的命运,她们被毁掉的青春、美貌、健康乃至生命,就更加令人叹惋。

三、反叛者——阿芳

        阿芳是小说中的女主角,她是阿坚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作为一个在首都河内艺术之家成长起来的女性,她从小接受了民主、科学、自由、平等的文化教育,她渴望和平美好的生活,天生对战争怀有忧虑,对热衷战争的人怀有规劝之心。战争前后,她始终是一位时代潮流的逆行者,而她的性格和命运更能体现出作家的反战情绪。

(一)拒绝当“好“学生

        越南历史上有长达千年的科举文化,尊师重教一直是传统。至今越南首都河内还保留有完好的孔庙,全国教授职称的授予仪式都要在孔庙举行。越南也有自己单独的教师节,每年教师节都相当隆重。越南传统学生的形象也都以温良恭俭让为模范。《战争哀歌》中写到的阿坚和阿芳就读的柚子学校(即朱文安学校)至今依然是河内最著名的中学,以越南陈朝(1225-1400)大儒朱文安的名字命名。阿芳能进入朱文安学校读书证明天资聪颖、学习成绩不错。但在战争即将爆发时,阿芳开始反叛,拒绝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乖乖好学生。这首先体现在校长带头组织师生在操场挖战壕并进行动员大会,鼓励年轻学生起来斗争,学生们都积极相应。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时代潮流面前,阿芳却鼓动阿坚逃课,约他一起去西湖边游泳。而早在那之前的某个假期,学校组织去海边露营,她感觉到战争来临,就对战争可能会毁灭一切充满了忧虑。

拒绝成为好学生,还体现在她处理跟阿坚的恋爱关系上。她和阿坚是同班同学,青梅竹马,战争爆发那年,他们正处于高中毕业前夕,“阿芳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在柚子学校里就像一道美丽的闪电,人见人爱”。(146页)在高中阶段情窦初开,一般学生偷偷谈恋爱,老师们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在全国爱国热情高涨,爱国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社会对青年人提出了晚恋爱、晚婚晚育的要求,但“偏偏阿芳不光美貌惊人,而且性格外向,不服管教,还常常无法控制情绪”。(146页)整天与阿坚腻在一起,毫不避讳,当老师批评他们时,阿芳辩解“老师,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影响别人啊?我们之间的同学情难道不是我们的私事吗?”(147页)而她这些行为也都是对战争的厌恶和不满的投射。

(二)打破贞洁观,不做传统“好”女人

越南社会长期深受儒家妇女观的影响,“三从四德”的道德规范和“贤妻良母”的居家形象长久以来也影响着越南女性。但阿芳似乎并不接受这些传统。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她就敢于表达爱情,也能机智勇敢地处理问题。十三岁时她就主动亲吻阿坚,被嫉妒他们的阿全发现之后,她利用越南妇孺皆知的灶公灶婆一妻二夫故事安抚阿全,堵住他的嘴。十七岁时她担心战争来临,个人的一切都会毁灭,她决定把自己交给心爱的人,主动探索两性之爱。在阿坚犹豫和拒绝后,她像姐姐又像母亲一样开导阿坚,她认为既然两个人相亲相爱,情欲的发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是合乎天理的;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感慨,劝他享受眼前欢愉。她对爱情和性的惊世骇俗的大胆追求,成为后来阿坚在战场上的精神支柱,但也造成了他对她的疑虑,加之阿芳坚决反战,而阿坚还是执意投身到战争之中,导致后来两人产生误会、留下心理阴影,最终走向决裂。

(三)拒绝成为现代“好“女人

        首先她一反潮流,阿芳不愿意成为当时积极响应号召的现代妇女,反对阿坚上战场,她也不期待未婚夫建功立业,而只希望能与他共度美好时光。即使阿坚执意上前线,她送他上了火车,还是要追问他“你是要去杀人?” 后来阿坚在准备杀死几个伪军时想起她的话,放过了那几个也有兄弟父母有美好恋人的南越年轻士兵。其次,她不当女英雄,她没有像她和阿坚的邻居阿幸那样主动上战场。其三,她也不稀罕上大学 。战争打响之后,还有三周就要高考,她不顾一切要为阿坚送行,把两个人的情谊看得更为重要。

(四)主动离开阿坚,接纳真实的自己

十年战争之后,阿坚从战场上归来,他们重逢,似乎马上要进入王子娶了公主、从此过上幸福日子的模式。但是,不幸的是,在失去父母、遭受轮奸、失去恋人的多重打击之下,为生活所迫的阿芳沦为了暗娼。尽管在阿坚眼里“如今,我们的国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阿坚自己,也已判若两人。岁月仿佛只漏过了阿芳,她还是阿坚的那个她,棕色的眼睛依然闪亮,妩媚动人。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她却依然如故,不曾有丝毫改变。虽然这些年她的确犯了不少错,做了不少无法见光的事情,弄得声名狼藉,但是,即便如此,对阿坚来说,她依旧仿佛永远处在时间轮回之外,永远纯洁,永远年轻。“(214页)但阿芳清楚在阿坚的心里依然希望她是年轻的纯洁的女神,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在阿坚为了她的清白跟人打架之后,她清楚他没有从战争中走出来认清形势,不可能真正从内心接纳她的过往,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她不想委曲求全,最后选择嫁给老画家,义无反顾地离开阿坚,也保留了自己的尊严。

总之,作家塑造了阿芳这样一个彻头彻尾始终反对战争的女性,通过她战前先知性的反战,战争伊始便遭受自己军人的轮奸,又被阿坚误会,从此走向毁灭的道路,这既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她与阿坚的爱情悲剧。

在小说中除了这几位跟阿坚发生情感关系的女性,也还有其他一些女性,其命运都相当令人扼腕,表明在战争中,作出牺牲的绝不仅仅是奔赴战场的士兵,千千万万家庭和普通人都遭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境遇。例如阿坚在禅光湖边偶然施救的底层妓女绿咖啡,后来发现竟然是战友的妹妹;失去儿子的的干妈,根本来不及享受所谓烈属荣誉就被接二连三的死讯压垮,匆匆辞世。抗美战争固然有其救国卫国的光荣、勇敢与胜利,固然需要英雄事迹来鼓舞百姓,但战争绝不只有国家层面的宏大叙事,它从来都是有多个侧面的。即使是多么可歌可泣的战争,给普通人带来的总是毁灭和伤害。越美战争期间,越南约有三百万人付出生命,千千万万女性在战争中失去恋人和丈夫,无数的村庄成为寡妇村,无数的城市妇女沦为战争剩女。《战争哀歌》所描写的女性正是越南社会中各类女性的真实写照,以至于有人认为这部小说是回忆录而非虚构作品。

《战争哀歌》出版以后,在越南文学批评家、河内作家协会主席范春原说“人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描写战争了”。他说的“从前”自然是指那些歌功颂德的作品。当然保宁之所以能写出这样的反战作品并非空穴来潮,而是与越南革新开放之后对文学的反思、松绑有关。1986年越南实行革新开放政策,在文学领域也鼓励作家进行个性化写作,鼓励译介国外优秀作品。在保宁之前就有不少越南作家从普通士兵的角度来描写战争,不过比较而言,《战争哀歌》是这类小说中最为突出的。小说出版之后不久,作家元玉肯定这部作品“从艺术上说,是革新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难能可贵的是,元玉正是《祖国站起来了》这部以反映抗美战争英雄题材成名的作家,但他对反主流的《战争哀歌》不吝赞美,并以评委身份极力主张小说获得当时的越南作协奖。越南著名学者陈廷史则说《战争哀歌》“给人们带来了一个观察战争的全新视角,是对我们固有思维的一种补充。”还有越南作家把《战争哀歌》与海明威的战争题材作品相提并论,认为它为战争题材作品的文学内容与形式开启了新的道路。

不过,在笔者看来,《战争哀歌》的反战主题以及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其实是对越南文学史上人文主义文学传统的某种隔空呼应。越南现存最早的诗歌《国祚》就表达了反战思想,这首诗为五言绝句,作于981年,诗歌写道:“国祚如藤络,南天理太平。无为居殿阁,处处息刀兵。”当时战争连绵,但作者谈到国家的治理时主张道家的 “无为”的思想和释家的“处处息刀兵”,表达了对战争连绵的不满。再如越南家喻户晓的传奇小说《传奇漫录》,里面大部分内容都充满反战思想。例如其中一篇《南昌女子传》,谈及母亲不得不送儿子参军时,没有鼓励他去奋勇杀敌,而是希望他保身平安归来。《战争哀歌》对女性命运的悲悯也与越南文学史上的几部作品有传承关系,除了上文提及可能受到《征妇吟曲》的影响,还有学者指出它与越南阮朝时期的文学经典《金云翘传》相似。例如英国《独立报》的记者麦克尔·法热斯就指小说主人公阿坚与翠翘的命运类似,还有不少人认为《战争哀歌》中阿芳沦为妓女,选择与阿坚分开的爱情悲剧与《金云翘传》中翠翘沦为妓女,选择与金重成为朋友而非爱人的爱情悲剧非常相似。单单就女性人物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在《战争哀歌》中,无论是普通妇女、女英雄还是妓女,在作家的笔下都有其美丽、坚韧、顽强的部分,同时她们所有的命运都是不幸的,都是被战争所摧残的。作家在无比尊重女性的同时,对她们给予同情与哀思,体现出一位杰出作家深刻的人文关怀,这也正是这部作品能走向世界、走进千千万万读者心中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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