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雨入芭蕉晚 / 崔淼淼(美国)

作者简介:

崔淼淼,旅美画家、作家、教师、摄影师,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美中艺术家协会会员,亚洲艺术协会会员,曾为大奥古斯塔美术家协会会员。

黄梅雨入芭蕉晚

黄梅雨,绿芭蕉,小桥流水暮色晚,这些恒定的意象带着水乡泽国的温润气息,如同宿命的烙印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那样近,在低头凝目的瞬间,又缥缈无踪宛如另一个世界。

几年前我和丈夫到苏州旅行,在留园的一个角落,透过花窗我看见碧绿如冰糯种翡翠一般的肥润芭蕉叶片,隐遁在怪石之后。我迫不及待转过那雕刻精致的花窗,站在那棵高如层楼的巨大芭蕉树前,深深为之倾倒吸引,久久不愿离去。

彼时正是深秋,留园里摆满了各色秋菊,在那花窗背后的芭蕉庭院也有许多颜色轻柔淡雅的菊绚烂盛开着。而我的视线和心思却牢牢地被这肥润碧绿的宽大芭蕉占据着,不知为何想起自己曾经在豫园的小楼花径处那种种奇幻的意念和感应,似乎我与这江南的园林有着宿命一般的解不开的缘分,而芭蕉的肥叶上好像写满了不尽的凝眸和守候,等待一个三生三世的约定和承诺。

于是,我开始闭目遐思,恍惚中看见自己在雕花的乌木色房间内静静坐在一盏灯下,那是昏暗的纱笼灯,殷红如血、明黄如豆。我就那样静静坐着,无声无息地坐着,旁边是铺叠整齐的江南雕花红帐女儿床。我注视着那一排漆黑如乌夜的雕花窗格,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暗夜雨声,寂静空灵的梅雨季的雨声,一点点一滴滴彻夜敲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这个场景如此清晰深刻印在我的心头,我甚至怀疑真的有过这样的人生,不知那一世我是谁,又在孤灯苦雨的暗夜等着谁。

然而抛却这宿命的钟爱和眷恋,似乎芭蕉和黄梅雨一直都是浑然天成的一对儿,没有了黄梅雨的滋润芭蕉便失去了灵秀和温润的色泽质感,没有了芭蕉的烘托黄梅雨便没有了耐人琢磨的生机和趣味。我爱弹那首古筝名曲《蕉窗夜雨》,这乐声就是芭蕉和黄梅雨的艺术结晶,颤音和滑音就像夜雨随着音律拍打在芭蕉叶片上,在暗色的雨景中泛起阵阵怀乡的愁绪和莫名的惆怅。听蕉窗夜雨声须得在窗边方才为妙,那窗可以在书房、卧室、穿堂或者花厅,窗外若无芭蕉又怎能叶叶心心总关情、点点滴滴到天明,又怎能听懂明白那琵琶配合古筝的声声思、点点愁呢?

曲有误周郎顾,词中有誓两心知。最爱那首蒋捷的《一剪梅》中像现代诗歌一样的句子,“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还有李清照那首意趣绵绵的《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从美学的角度审视,黄梅雨季的芭蕉是深嵌在江南意象中的千古绝配,尽管这江南意象纷纷杂杂在我眼前梭然而过。瞧!一忽儿是笼罩虚浮着远山岚气的明湖天际下,痴缠着才子佳人离愁别绪的“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一忽儿又是一阵梅雨洋洋洒洒凌空扫过,淋湿了眼、濡湿了衣,悠闲惬意着目之所及的“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忽儿又是青砖黛瓦上那薄薄一层的烟雨水雾,就那样无声无息潜入我的梦境和心境,让我愁、让我喜、让我思而不得。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出自《秋灯琐记》的这首芭蕉诗像极了唐代红叶题诗的爱情故事,不一样的叶子,相似的情思和企盼。若是将这诗谱成昆曲,在阴雨连绵的黄梅雨季唱响在楼台亭阁的园林私宅中,那软软糯糯的曲调声隔着阵风马墙飘入行路人的耳中,那人或许会停步站在一杆碧绿芭蕉叶片下躲雨赏曲,心中又是怎样一番因人而异的不同心境?

芭蕉有韵,却不失禅意。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就对芭蕉的禅意最心领神会。他一生曾用过许多笔名,比如“桃青”以示崇拜诗仙李白,因为“桃青”是不成熟青色的桃子,以对应“李白”名字的倒念“白色的李子”,一个是青色的桃子,一个白色的李子,是不是有几分侘寂的味道?后来,终于还是芭蕉拢住了俳句大师的心,因为隐居在芭蕉庵中,又钟爱芭蕉的禅意,他选择了“松尾芭蕉”作为最后的笔名。只是,这禅意太过枯寂,就像日本禅宗的枯山水,美则美矣,却太过寂寥荒芜。

我不爱枯山水,它与我的审美尺度相去甚远,在我看来受众最广的审美必须是带着世俗气质的雅俗混赏,大俗中有大雅,大雅中有俗世况味,——不但要有色、香、味的品思回环,还要有质感、造势和光影的陪衬,这样的审美取向在我的绘画作品中反复出现。因而我钟爱梅雨中活色生香的芭蕉,在铺天盖地的梅雨暮色的布景造势中,融合着天光云影抑或烛光灯影的芭蕉和梅雨才是韵味绵长的绝美搭配,之如朱红配湖蓝、靛青配石绿、藤黄配赭石,虽不能出尘入画,却能旷远深邃直击人心。

责任编辑:yim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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