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虔谦历史小说《二十九甲子,又见洛阳》/ 江少川(中国)

作者简介:

江少川,湖北武汉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武昌首义学院特聘教授。在海内外发表论文访谈百余篇,主要著作有《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现代写作精要》、《台港澳文学论稿》,《台港澳文学作品选评》、主编有《解读八面人生——评高阳历史小说》(台湾与大陆分别出有繁、简字体版)、《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写作》、《高等语文》(高教社版)、《新编大学实用写作》(北大社版)等教材、评论集十多部。曾获中国写作学会(1999年)优秀论著奖(专著《现代写作精要》)、首届(2010年)加拿大华裔/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优秀论文奖、湖北省(2012年)高等院校优秀教学成果奖(教材《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获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颁发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特别贡献奖”,《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获湖北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优秀成果。

读虔谦历史小说《二十九甲子,又见洛阳》/ 江少川(中国)

虔谦从小就有一个文学梦,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硕士加起来有七年之久,文学写作己经渗透到她的肌体与血脉之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移居美国后,竟然找不到与母语相关的工作,打过各种杂工,后转行学电脑做计标机程序员,然而少年时代梦魂牵绕的文学梦深入骨髓,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离不弃方块字。所谓工作只是为了谋生存,而写作属于生命与灵魂。她认为“写作只和生命本身有互动,写作这个生命运动外在于任何物质功利”①,这是何等可贵的识见,一种何等纯真高远的胸怀与境界,引起我内心深深的感动与共鸣。在美国,她坚持用母语创作,近三十年来,在诗歌、小说、散文与评论等方面都有作品集问世,在海内外获得多种奖项。近几年,她以扎实的语言文学功底,丰富的人生经验与开放的文化视野,书写中国好故事,创作了视角新颖、意蕴深厚、有独特审美追求的优秀长篇历史小说《又见洛阳》。

一、观照历史的新视野

中国人自古以来有尊重历史的优良传统、尤其重视修史,所以史学最为发达。梁启超曰:“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最为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②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一书中评价道:“中国历史作家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比不上的。”③在古代,史学与文学曾经合二为一,有所谓文史不分家也。随着时代的发展,史学与文学逐渐分道,研究历史者为史学,艺术地演绎历史为历史文学。然两者又存在密不可分的关係。中国古代,若论历史文学,历史小说中最为经典的首推《三国演义》。进入当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史剧创作曾一度繁荣,七十年代中期以后至今,从姚雪垠的《李自成》凌力的《少年天子》、刘斯奋的《白门柳》、到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康熙大帝》、熊召政的《张居正》,以及台湾高阳的历史小说,都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绩,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概括起来说,当代优秀历史长篇小说的题材比较集中在三方面:第一,早期比较集中在写历代的农民起义,《李自成》无疑是这类小说的翘楚之作。第二,帝王将相仍然成为历史小说的钟爱,从凌力的《少年天子》系列,到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写王朝兴衰,曾风靡一时,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第三,写古代文人名士与名妓的浪迹生涯,如《白门柳》。高阳的历史小说亦擅长写帝王后妃,他笔下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倒是一部少见的写商人的历史小说杰作。

旅美女作家虔谦的长篇《又見洛阳》以崭新的视野观照历史,没有沿袭那些名家走过的老路,不以我们惯见习常的帝王将相或文人雅士为舞台中的主角,即或在叙述、背景中出现,那也只是点到为止。她以开阔的思路,另辟新径,聚焦于战争频繁的乱世年代一个家族的大迁徙,由此再现那个时代下层百姓的生存状况,以及在这个分裂动荡岁月中民族的大融合、文化的大交融,直至国家由分列到统一的历史进程。作家的历史视野与选材,体现出深邃的历史洞见与浓郁的历史感,给人一种新的艺术感受。

长篇《又见洛阳》④穿越到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魏晋南北朝,飞回中华大地的南北山水。以新颖的视角,厚重的思想含量,展现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是一部弘扬中华多民族文化,蕴含正能量,极具当代价值与艺术魅力的历史长篇佳作,标志着她的创作攀上了新的文学高峰,进入一个新的文学境界。虔谦说:“《又见洛阳》不仅是我文学创作的里程碑,也是我人生的里程碑。”⑤这部作品是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的新收获。

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年间,是中国历史上内战频繁,动荡不安,战祸深重的年代。如何把握这一历史题材,是对作家严峻的挑战。虔谦用一种全新的视野,以左氏家族的迁徙为线索,展现了这个分崩离析年代,老百姓在苦难中的追求与奋斗历程,对国家统一,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的美好岁月的祈盼与向往。《又见洛阳》是一部民族迁徙史,民族情义史,还是一部中华多民族的融合史。

首先,作品中展现出民族大迁徙的历史。而造成这种迁徙,是那个时代的战争灾祸。小说多处直面这种惨烈现实,写到这种混战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下面是小说中一段魏、宋交战后惨不忍睹的景象:

“这一路,左江不断看到离乡背井、衣衫褴褛的逃难人群。有的人饿了,就在荒野上扒野草树皮吃。路边时而可见白骨零落……宋朝江北的南兖、徐、兖、豫、青、冀六州地方,全都遭受破坏。魏兵一见丁壮人就杀,刺婴儿在长矛上,舞矛以为戏乐,还掳去生口一万多人。后听说宋兵来追,遂把生口全部杀死。魏兵经过的郡县,遇房便烧,所过之地,化为灰烬,淮南一带,几乎成了无人区。而魏军自己的六十万大军也折损过半,狼狈退回魏境。”

然而战争本身,战争中的双方谁胜谁负、是非对错,并非作家关注的焦点所在。南北朝年间的战争描写只是作为时代背景展现。作家的意图在于:“南迁的左家儿女对故园不变的赤子心和信念,以及他们保家卫国的整体意识,是贯穿小说的灵魂主线。”⑥为什么远在福建南部有一条河叫晋江,有一座桥叫洛阳桥。原来它是历史上民族迁徙留下的印迹。从西晋开始的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战火逼近洛阳,为逃避战祸,左江率左氏宗亲,不远千里,两次南迁,落脚广陵(扬州),后又迁至江东。“动乱和战争主宰了左家十代儿女的命运,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难以估量的艰难、动荡、牺牲和痛苦哀伤。”在辗转颠沛流离中,左江次子左名千里寻母到福建惠安,并在那里成家生子。左氏第五代左战英通过经商贸易,一支去徽州做生意,留下左氏的根系。而左家的后辈儿孙被胡人虏去与鲜卑人通婚后,又在北方武川繁衍,北方也留下左家的后裔。北方左家后人左随,在隋朝统一中国后终于回江南寻到宗亲。小说中的左家是当时众多南迁家族中的一支,左氏家族分分合合的迁徙史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也是一个民族的缩影。

在左氏家族大迁徙的过程中,小说浓墨重彩地表现出绵延多代的家族情义史。左氏家训四言诗中的“唯孝父母,慈爱无穷。同胞手足,中流砥柱。仁义礼信,有朋四方。”是维系、滋养这种情义的信条与准则。这种情义生动表现在家族亲人,主仆及家族之外的亲朋好友之间。小说中对祖孙情,父子情,兄弟情,夫妻情,母子情都有生动感人的展现。其中对左氏好几代兄弟,如对第二代的左纳与左名,第五代的左文秀与左战英,以及养子左岸生的后裔左彰鸿与左弦飞,双胞胎左之龙与左之翼等兄弟情义的书写都亲切动人,感人肺腑。左名从戎在外,以后又千里寻母,每次离家,左纳与左名兄弟都难舍难分。与左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左岸生,虽收为养子也融入左氏门中,与左家兄弟亲如一家。这种情义还表现在左家与下人,与经商伙伴如郭掌子之间的诚信朋友关系。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左家与少数民族的和睦相处,如左战英与羌族少年丹木,左弦飞与鲜卑将领的关系等,在小说中都有精彩呈现,表现了中华民族传统中的人伦美德。

长篇在魏晋南北朝四分五裂的书写中表现出极为可贵的大中华民族观。首先小说在汉胡混战的动乱长卷中,既展现了东晋及南朝频繁更迭的各朝政权的腐败,也写了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南下对老百姓太平生活的侵扰影响。对汉胡战争的态度,作家摆脱了所谓二元对立、敌我之争的写作范式。摈弃了狭隘的大汉族主义偏见,小说中的战争描写,不是要吃掉、消灭对方,并非你死我活。其一,只是作为背景,写战争是造成经济凋敝,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的根源。其二,表现那个时代,年轻人出于保家卫国的志向从戎投军的血性男儿本色。其三很重要的一点,当时的胡汉之战是内战,在这个朝代频繁更迭的混战中,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百姓都亲身感受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家破人亡,深重苦难,期盼结束战争,国家统一,国泰民安,过上太平安稳的生活。

小说中,左弦飞爷孙有一段对话意味深长:

“左之龙问:’爷爷,我们现在是哪一国啊?’左弦飞一听,不禁一愣。是啊,哪一国?儿子左淮已经生在北魏,对孙子来说,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要让他们认定南方那个朝廷才是自己的国,是有点拗……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左弦飞脱口而出:’北方南方,本来就是一国。’”

北魏南朝,北方南方都是一个国家,汉族与胡人,都属于中华民族。在迁徙中的民族大融合,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形成。小说中借叙述者之口说:“我们左姓,本来就有许多源头,来自许多个不同的民族。今日的左氏,就是一个民族混合的结晶和象征。” 

二、恢弘的史诗品格

这里说虔谦的历史小说具有史诗品格,不是指象《伊利亚特》《奥德赛》那样人类“童年”时代“原始的书”,那时民族的历史还只是传说而已。巴尔扎克评价英国历史小说家司各脱时,认为他的小说之所以具有史诗性,是因为“具备史诗的两种元素——奇妙和真实”。⑦巴尔扎克所言的“真实”,也即历史,而所说的“传奇故事”、“奇妙”,显然就是故事传奇了。虔谦的历史小说就具有“历史”和“传奇”的史诗性。这里所说的史诗品格,是指《又见洛阳》具有一种历史真实、史诗精神、史诗结构和磅礴气势。

首先,《又见洛阳》是一部家族大迁徙的史诗。在真实的历史框架中演绎左氏家族人物的命运史。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是特定历史时代发生的重大事件的时间、地点、事件,确凿真实,有据可查。就此而言,承传了中国历史小说的传统。如八王、永嘉之乱,南北朝代的多次更迭,几次重大战争的所在地、时间,如祖逊北伐,盱眙保卫战,鈡离之战,最后随灭陈统一中国等都有史为证,绝非虚构杜撰。借用美国学者海登·怀特提出的概念,就是“历史场”真实(指历史书写中五个重要范畴的真实)。小说中出现在那亇时代中的帝王将相等上层人物,历史上都实有其人,有史料依据,但这些大人物并非小说的主要人物,只是叙述中讲到而已。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下层人士。如卢卡契评价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司各脱所言:“在司各脱那些最重要的小说里,扮演主角的往往是历史上默默无闻的半历史性或完全非历史性人物。”⑧这是西方历史小说的传统。在这部长篇中,虔谦继承借鉴了中西历史小说的传统,吸纳其优长,并恰到好处地融合到自己的历史小说创作中。

左氏家族的命运从第一代掌门人左江写起,他掌管的士族庄园,唤作左庄园。由于小说的时间跨度长,小说中的人物不可能贯穿始终,于是左氏家族及其庄园成为小说的主轴,铺演了左氏家族从左江到左随绵延两百多年十代人“多主角,多线索”的“家族树”。

第二,表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黑格尔曾这样论述史诗:“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且“显示出民族精神的全貌”。⑨小说以左氏家族的迁徙为主线,表现出一种精神力量、精神品格。它就是一种民族凝聚力,向心力。在南北朝那个年代,左氏家族的儿女,因为战难,有分有合,但不论走向哪里,走得多远。左家的根系,血脉,祖辈的遗训,家风总是把宗亲族人维系凝聚在一起,而尤为可贵的是它世代相传,生生不息,传承给子孙后裔。

小说中左江时代立下、经过后代修改的家训四言诗,成为凝聚左氏家族世代子孙的传家瑰宝。它的精髓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第一是对待国家天下的使命感;时达则进,兼济天下;唯敬天地,恩泽自然;第二是对家庭亲人的血脉亲情:唯孝父母,慈爱无穷。同胞手足,中流砥柱;第三是艰难创业建业:日无懈怠,家业乃宏。商通大厦,根基务农。家国情怀、血脉亲情、创业建业是左氏家族民族精神的精髓与体现,这种精神使他们在时代废墟上创造了乱世中的辉煌。家训,家风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是教育子孙后代的传家宝典,具有强烈的凝聚向心力量。

第三,是宏大的结构与磅礴气势。时间跨度为三百年的历史岁月,空间上涉及当时中原大地的黄河、长江与淮河流域的南北大地,而贯穿小说主线的左氏家族前后连绵有上十代人。从左江逃避战祸南迁开始,直到左随跟随着随军最后统一中国,结束三百年的分裂局面。《又见洛阳》架构宏伟,气势浩然。小说中呈现出的左氏千里南迁,一路历经艰险曲折,大别山天堂寨,祖逊北伐、盱眙保卫战、拓跋冶比武、钟离之战都展现出恢宏气象。小说中以左氏宗族为主线的世代人物形象,及与其相关的人氏,有名有姓者有几十位之多,共同构成小说庞大的人物群像,构成具有史诗品格的人物谱系。左氏家族近三百年间繁衍发展在当时版图的东西南北,有广陵、闽南、信阳、安徽、武川等各地的多个分支。 

三、多元的文化蕴涵

中华民族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中华民族文化原本就是多民族 多区域、多形态多元共生的文化。它是汉族与少数民族大融合、大碰撞的产物。魏晋南北朝时代,“文化经历了由单一走向多极化的历史进程,以儒佛道为代表的文化思想,在不断的斗争和碰撞中,实现了相互的渗透和融合,呈现出多元文化融合的特色。”⑩《又见洛阳》赋于作品丰富的历史文化的内涵,渗透在小说的情节链、场景与细节描述之中。它“打开了一扇窥视这种矛盾与融合如何造就了华夏深厚文明的窗户。”借小说中一位艄公的话说:“你们左家真是魏晋南北朝的一面镜子!”长篇《又见洛阳》广泛涉及政治、军事、兵法、商贸、宗教、建筑、礼仪、饮食、服饰、民俗、诗文、音乐、武打等等方面。而且通过左家人迁徙、从戎、经商、通婚等,生动展现出乱世时代却是民族融合、文化相互渗透的大转折时期。就此而言,小说以史为鉴,温故知新,其弘扬民族文化的历史价值今天读来仍然具有强大的精神感召力量,彰显出中华民族的自信。

其一,汉、胡多民族文化的互化融合。《又见洛阳》多方面描写了汉、胡文化的相互交流与渗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化与融合。以宗教为例,佛教传入中国,最后成为中国人信仰的一大宗教,其实它先是传入西域一带的胡地,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故事:     

丹木是鲜卑族少年,他经常“会朝西部腹地去,那里有和他的族人同宗的党项人,他们的穿着服饰很相似。丹木常看到党项族人用蘸着彩色原料的毛笔在崖壁或是山洞里绘画。从他们的绘画里,丹木知道了西土佛祖的故事。那些彩色壁画,特别是神女飞天,常让丹木惊艳不已。他会为那些了不起的绘画师傅们吹笛献曲。”佛教故事最先是由鲜卑、党项族等胡人彩绘在他们崖壁或是山洞里,那里是他们的故乡。小说通过这段情节形象地演绎出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这个途径就是通过胡人即少数民族传入汉族。使人联想到中国佛教的三大石窟,洛阳、云冈等石窟其实都是当时北魏鲜卑族集国家与民间的力量共建而成的。据历史记载,西晋以前出家当和尚的全都是胡人,没有汉人。小说中有一段写佛像进左家南迁后重建的左园: 左宅的建造已经初具规模。整栋大宅坐东朝西。正门进来是一个很大的前堂过道,接着是横向的长方形大天井。天井里面再设一厅,有长案,上面摆着一尊三尺高的石雕佛像。这是不久前少虎去淮西时孙掌子送的,说是西域来的佛像,经过洛阳传到了淮右。在左江看来,这尊佛像有守护的神力。家庭一再遭受苦难,左江深感需要神明的护佑。

西域来的佛像,经过洛阳传到了淮右。从西域到中原,再到淮右。作为佛教文化象征的佛像,从山洞的绘画、从寺庙再传到汉人的厅堂。这个过程也是胡汉交流融合的历史过程。

而汉族的先进文化也传播影响到西域,被胡人所接受。小说中有一段情节。胡兵从客栈带走在这里商谈生意的左纳,胡人头领听说他是汉人庄园主,有学问,懂典籍,竟然要他担任汝南太守,说“我们大单于在北方尚且启用了许多汉人当官,这汝南满郡皆汉人,听说你很有学问,你来当这个郡守正合适。”这颇具喜剧性的情节,生动展现出汉文化对胡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以及胡汉文化的通融。后来北魏(鲜卑族)皇帝就下令学汉语、着汉服,行汉礼仪。可见汉文化对胡人影响之广泛。

其二,引汉诗、胡音入小说之中。中国章回小说与诗词的关系密切,这是古典文学的优秀传统。古典小说的经典名著如《金瓶梅》《三国演义》《红楼梦》等莫不如此。《又见洛阳》继承了这种传统,小说中穿插有爱情诗,咏怀诗,家训诗,谜语诗,形式上有四言、五言诗及当时出现不久的七言诗,富有魏晋风格。这些诗歌或用于表现人物情感,或用于渲染氛围,具有浓郁的文化气息,鲜明的时代特色。小说中人物的咏怀诗委婉儒雅,而民谣小曲通俗明快。用诗谜猜地名的情节也生动有趣,很吸引人。特别是小说中还引入了少数民族歌谣:

左战英在造纸作坊里收留了羌族少年丹木,给他的羌笛系上漂亮的中国结。丹木后来在益州和当地的女子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有一次他遇到了好友土谷浑人,一起饮酒聊起各自祖先流浪的故事,土谷浑朋友唱起家乡歌谣:

“一百六十年前哟,首领土谷浑
领着一千七百户哟,离开徒河青山。
大风呼啸哟,大雪飘飘,
踏破了靴子哟,吹丢了毡帽。
眼前矗立着大地的脊梁哟
绵延不断的阴山。
褐色的山坡哟,直垂草原,
带我们到一条大河的岸边。
青草茵茵哟,牛羊肥壮,
想躺下歇息哟,首领喊向前!
日出我们出发哟,月升我们睡下。
虎豹咆哮哟,为我壮胆,
羊儿叫唤哟,我心忧伤。
跨过陇山哟,趟过河滩,
峻岭重叠哟,天外有天
几个春秋哟,几个冬夏,
终于来到我们族人的新家。
赤“一百六十年前哟,首领土谷浑
领着一千七百户哟,离开徒河青山。
大风呼啸哟,大雪飘飘,
踏破了靴子哟,吹丢了毡帽。
眼前矗立着大地的脊梁哟
绵延不断的阴山。
褐色的山坡哟,直垂草原,
带我们到一条大河的岸边。
青草茵茵哟,牛羊肥壮,
想躺下歇息哟,首领喊向前!
日出我们出发哟,月升我们睡下。
虎豹咆哮哟,为我壮胆,
羊儿叫唤哟,我心忧伤。
跨过陇山哟,趟过河滩,
峻岭重叠哟,天外有天
几个春秋哟,几个冬夏,
终于来到我们族人的新家。
赤色的土岗哟,绿色的水潭,
千秋万代哟,永远平安……“
色的土岗哟,绿色的水潭,
千秋万代哟,永远平安……“

丹木听着歌谣叙述民族的历史,想着自己族人类似的艰辛旅程,竟两泪涟涟。

这一节,出现了汉族、羌族,吐谷浑人。左战英为羌族少年丹木的笛子系上中国结,吐谷浑朋友唱起家乡民谣,一幅多民族和睦相处的文化场景描述令人陶醉,美不胜收。

其三,多姿的胡汉地理风情文化。小说对当时中原地理文化的观照涵盖豫皖、闽越、荆楚以及北方等地的自然山川、建筑景观、风俗民情等,展现出鲜明的地理志特色。一是,生动表现了左氏家族人物的活动踪迹与命运,从洛阳,到广陵再到江东,一路书写左江与左纳两代人的庄园迁徙;闽南惠安的地域风情中藏有“三姓交叉的悲喜和温馨的传奇”;徽州地域的左家坚守着他们文房四宝的工艺传统;北方武川一带,左氏后裔与鲜卑人通婚又安家北方。二是,展现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包括黄河、淮河、长江流域的农耕文化与西域大漠的游牧文化。其中有自然山川、建筑客栈,文学景观等,如洛阳左氏庄园,尹阳河,大别山天堂寨、闽南的“七闽八方”,清净佛寺,荆楚古城孝感的千年古迹、八公山等地理背景,中原地带的楼台楼阁、古代的宅院民居、佛教的寺庙经堂,乡镇的客栈旅店等自然与人文景观,都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愉悦与艺术感染力。大大增强了小说历史书写的真实性,三是,展示有民族特色的民俗文化,如兵法、饮食、家训、五禽戏、诗谜、古筝音乐、医术、信物饰品,中国结等。如小说写左氏兄弟与小蝶少年时代的一段情缘,小蝶姑娘把女娲陶像当作爱情的信物珍藏多年。

四、建构有温度的文学

近读沈从文的《文学闲话》,对他的创作观感触很深,他认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美就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善或美的一种象征。”⑪杨义也谈到:“这就要求我们的文学史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血脉流注于‘体温’的,对文化精神的总体把握,对美之历程的深刻洞见,对文学魅力的深度参悟,应该成为我们有可能启示着和感动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工作原则。”⑫虔谦写这部长篇怀有深厚的情感,她说:“《又见洛阳》改变了我,因了它,我对中国历史,特别是隋以前的历史越发情深意长。我热爱养育了中华民族的黄河文化,尤其是秦关、河洛,它们让我神魂颠倒。⑬作家将对中国历史,对中华民族文化、灵魂性格的一腔热血灌注在小说的文字符号之中,让读者感受到它的温度。创作主体的意识与情怀,是产生有温度文学的温泉。“温暖不只是指作者的情感和小说的情感倾向,也是指作者进入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文学观,世界观。”⑭有温度的文学,体现为一种温暖的美学。所谓温度或温暖,体现在揭示人性的真善美,对民族、家园、家族的维系,体现在对人的关怀、理解与信赖。

此前读到虔谦的另一部长篇《无房》,就感受到作家的这种情怀。小说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阿信一家,身处困苦的艰难岁月,在这种悲苦的经历中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搭救与相助。小说从头至尾的情节链条中,渗透着一种情感:即人与人之间的患难相助,真诚的爱。以阿信为线索,小说中塑造了系列“好心人”形象。它贴近现实生活,着意表现社会下层普通小人物的命运,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挖掘小人物善良、美好的人性。《无房》之后创作的《又见洛阳》将这种情怀穿越至汉魏六朝,营造出这段历史温暖向上的美学境界,读后一阵暖意袭来。 

“在攻破洛阳城外一个堡垒时,一个羌族兵,满脸是血,腰间还别着一根笛子。战英马至,挥刀就要往下砍。忽然,从那羌兵口中传出来一阵笛声。战英住手,大喝一声:‘怎么回事?’‘回不去了,吹给家中老母和妻儿听的。’羌兵头也不抬,神色黯然地说。左战英瞬间心颤,闭了一下双目,然后对羌兵说:‘留下刀子,赶紧回家去!’“

在战场上,普通的士兵,也是无辜者,他面临的羌族部落也并非死敌,战英放过了他,表现出深厚的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

同在北魏长大的双胞胎兄弟,由于哥哥南下寻亲,后参军到梁,弟弟却在北魏军队,钟离之战中,哥哥亲眼目睹梁兵杀死了弟弟:

“‘不要打了,弟弟呀!我是之龙,我是哥呀!’就在左之龙拼命喊着跑过去的时候,左之翼倒在了血泊里。左之龙跌跌撞撞地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垂死的弟弟。‘弟弟,看看我,我是哥哥呀!’左之龙数场战役不怕伤不怕苦不怕死,现在,却血泪齐下。左之翼睁开眼睛,吃力地看了一下哥哥,说:‘真没想到,是哥啊,好啊!回家去,告诉爷爷,之翼下辈子还做他的孙子,还做之龙的双胞弟弟……’就在兄弟俩的目光相遇见的一瞬间里,左之翼一口血涌了出来,断了气。“

这里,作家没有写报仇雪恨,血债血还一类感情指向的文字。弟弟临终前,忘不了双胞胎的哥哥,舍不得爷爷。这是写民族内战酿成的悲剧,弟弟惦念亲人,愧欠亲人,在离开人世时,涌出一种生命缺憾之美:不能陪伴亲人,揪人心肠,动人心怀。

由于历史原因,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长期存在,这是无法回避的。但是虔谦的笔墨聚焦于写下层老百姓的民间生存状态,作家面对人生,写汉人、胡人的下层百姓是平视,而不是居高临下,贵族似的俯视。她在世俗中写人物的日常起居,婚姻、家庭,友情等,因而更富人情味,更接地气。

如左氏武川一支的左家,左弦飞被虏到北魏,有汉人血统的鲜卑军营副将拓跋冶见年轻的左弦飞身手不错,为留住左弦飞能在北魏当兵,给他改姓为拓跋弦飞(因汉人不能参加北魏军队)。左弦飞后来与一个鲜卑女结婚,不久得一子。这时,给儿子起什么名字让拓跋弦飞犯难。最终,因为难以忘怀的广陵之痛,他给儿子起名拓跋淮。这个名字是鲜卑的姓,而名是淮河的淮,汉人的名。

左弦飞四十四岁时当了一对双胞胎的爷爷。亢奋中的他于是又一个心思望孙成龙,分别为双胞胎兄弟起名左之龙,左之翼;起鲜卑名拓跋龙,拓跋翼。北魏皇帝下令着汉服,说汉话,双胞胎的鲜卑名从此改为:元之龙和元之翼。爷爷还经常教他们汉文,特别是给儿孙讲他们的根——左家的故事。

在以往的历史文学文本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公主赴西域和亲一类的故事,其中演绎的多为皇亲公主与少数民族部落首领的联姻,这类通婚主要为政治因素所促成,读起来哀婉凄惨,似乎总有寒意袭人之感,而小说中左弦飞与鲜卑女子通婚后,在武川安居乐业,繁衍后代的故事,却是暖人心的。

小说的书名中耀眼的出现了“洛阳”,这里的洛阳是地名,华夏的发源地,十三朝的古都,是中华文化的象征,也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小说的书名“又见洛阳”几个字,掷地有声,寓意深厚丰盈。魏晋南北朝经过几百年的分裂、动乱,终于走向统一。正因为有这段历史,才出现了以后唐代的辉煌文明盛世。

获悉这部长篇在“首届大湾区杯(深圳)网络文学大赛”中荣获历史小说大奖,不禁感慨万千。缘何如此,从古至今,似乎从事历史文学写作,绝大多数出自男性作家之手,从司马迁的《史记》到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莫不如此。当代中国文坛,从姚雪垠到二月河,几乎皆为男作家,女性致力历史文学创作的也凤毛麟角。创作《少年天子》的凌力是女作家中的杰出代表。而她是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史学功底深厚。以古代历史为题材的历史小说,对女性作家而言是具有挑战性的。在海外女作家中,极少创作这类历史题材的作者。它除了要求具有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还要求具有深厚的史学素养与文献学功底,需要大量阅读、研究古代历史文献,非一般人皆可为也。而虔谦,不仅本科学中文、而且有攻读古汉语研究生,具有扎实的研究古代史、古文献的基础。《又见洛阳》以左氏家族为主角,时间上穿过了278年的漫漫岁月,地理上跨越了北起黄河南至闽越,东自江左西达荆楚巴蜀等辽阔的疆域,涉及六朝历史、多地域、多民族、军事、文化、风俗人情等等,虔谦以深厚的史学功底与不凡的文学创造力,几易其稿,呕心沥血,成就了这部历史小说精品,为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注释:
① 虔谦:《从现实之重里飞扬起来的浪漫心魂—-虔谦访谈录》,见江少川:《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70页。
②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卷16册第9页。
③ 黑格尔:《历史哲学》,三朕书店1956年版,第161页。
④ 虔谦:《二十九甲子,又见洛阳》,《侨报》2018年2月27日起开始连载。
⑤⑥⑬虔谦:《书写中华民族精神的一曲长歌》,《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3月28日。
⑦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文艺理论译丛》第2辑,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⑧ 卢卡契:《历史小说的古典形式》,《司各脱研究》,外语教学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页。
⑨ 黑格尔:《美学》3卷下,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08页。
⑩ 张文勋:《华夏文化与审美意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6页。
⑪沈从文:《文学闲话·〈看虹摘星录〉后记》,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64页。
⑫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与中国文学的民族学、地理学的问题》,《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⑭ 梁鸿:《毕飞宇:‘温暖’美学及其可能性》,《灵光的消逝》,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3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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