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劲松,美国律师、终身教授、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硕士、美国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和法学双博士、美国加州大学河滨校区比较文学博士和法学博士,并于1992年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加州最高法院、全美联邦法庭出庭律师。
作者以“晓鲁”笔名发表散文、杂文和小说多篇并多次获奖。1997年出版散文集《青山少年时》,2003年出版杂文集《咖啡与茶》。作品先后被收入《美国华文作家作品百人集》,《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他乡星辰-北美华语作家散文选》,《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等。
父亲的蜂箱
我生在“自然灾害”年代。那年头由于饥饿“非正常死亡”的人政府官方现在也说有四千多万。所以我是挑了一个不幸的年代来到这个世界。但不幸中有万幸,一是投对了恩爱的父母,二是亏了父亲的几个蜂箱。父亲那年养了五六箱的蜜蜂,春夏时节,百花盛开,勤劳的蜂儿们早出晚归,蜂箱里一片片蜂框很快就溢满了蜜。所以我虽奶水不足、更喝不到牛奶,但蜜糖给了我许多急需的营养。现在看我小时候的照片白白胖胖,仍想象不到出生在那个饥饿年代。也因为这点,我从小对蜜蜂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我刚懂事时和许多人一样也有点害怕蜜蜂。当时父亲的蜂箱就放在屋前的小花丛里。记得父母有朋友来家做客,偶尔会飞进一只蜂子,他们就很紧张,生怕被蛰了。父母也常告诫我不要靠近蜂箱玩耍,因此心中也添戒备之心。但让我好奇的是,父亲工作时几乎从不戴防护面具。记得第一次父亲抱我去看蜂子,把我包得像中东来的孩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问父亲为何自己却光着膀子开蜂箱,父亲笑着说:它们认识我,我信以为真。后来父亲跟我说,蜜蜂只有在被攻击时才本能地蜇人。但只要它们一蜇人,失去了蛰刺,也就活不长了。父亲说每只蜜蜂尾部有一根蛰刺,那是生命刺,一旦这个刺没了,蜜蜂也就差不多了。我听了,一下就对这些飞虫少了很多敌意。以後父亲工作时,我常静静站在旁边,唯恐惊动了那些蜂儿们。既不想被它们蛰了,更不愿让它们赔上自己性命。
蜜蜂开花季节早出晚归,有时一天要飞上五十来里採蜜。父亲说,蜜蜂的生存条件极为艰苦,冬天没有花,它们得在春天为自己留下储备粮。而一旦花开了,它们就开始不停地劳动起来、採蜜酿蜜。虽然平均一只蜜蜂的寿命可达三至五年,但许多蜂子或者熬不过冬天饥饿而死或者在春天过劳而亡。我听着就对这些飞虫增添爱怜之意,喝蜜水时再也不敢浪费点滴。
春天来了时,我看见那些蜜蜂一个一个从蜂箱子里探出身来,先抖抖翅膀,在蜂箱附近转上几圈停在蜂箱口上稍息一会儿,最后展翅向远方飞去。它们早晨出去,要到夕阳西下才载着沉沉的蜜缓缓飞回。第二天大早又飞出去继续采蜜,每天每天都是如此。春夏时节也是父亲最忙的时节。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把那一片片上面全是蜂窝的框子从箱子里提出来对着阳光看,如果看不到阳光了,就说明蜂蜜已满了,就是该摇蜜的时候了。他把那些蜜框拿出来插在一个水缸里的木头框架上。一只架子可以插五六片蜂框。框架顶部有一个转把。然后他使劲转那个转把。架子上的蜂框就快速转动,把蜂窝里的蜜全部撒出来落到缸里。我最喜欢看这个过程,从眼里甜到心里。
我常听说蜂王,可很久都没亲眼见到过。父亲的几个蜂箱虽有上千只蜜蜂,却只能有一个蜂王。父亲说,蜜蜂是很有组织的飞虫。有蜂王、雄蜂和工蜂。工蜂是蜂群中发育不完全的雌蜂,也是劳动采蜜的蜂。雄蜂不采蜜,唯一的作用是与蜂王交配,但交配后不久就会死去。父亲说一个成群的蜜蜂有严格的组织,也有各自的分工。工蜂除了以采蜜为主,还有附则箱内维持清洁的,去野外探明花路的,担任蜂王警卫的等等,是一个小小世界。有一次父亲工作时叫我,”快来看,蜂王出动了!”我急忙跑过去,父亲指着一群在架上慢慢移动的蜂群说,”你看中间那个比别的要大很多的那只吗?她就是蜂王。”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见蜂王前後左右都有许多蜂子簇拥,所行方向,其他蜜蜂纷纷让行,很是威风。我觉得很有意思,就问父亲:”那蜂王採的蜜是不是最甜呢?”父亲摇摇头:”蜂王从不出去採蜜。”我问:”那为什么还让她做蜂王呢?”父亲看着我,笑了笑说:”蜂子的世界就像人类一样。蜂王虽然自己不劳动,但她培育小蜂子,责任重大。产子时一天一夜要产上一千到一千五百个,其重量相当於她自身一倍到一倍半,而且生出来的所有蜂子都靠她的王浆获得最初营养。除了生育,蜂王还要起一个中心领导作用。没有这个中心,其它小蜂子就散了套了”。我听了”中心”一词,似懂非懂。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玩耍,忽见蜂箱上空声音大作,黑压压的从没见过那么多。我惊叫起来,爸爸闻声就跑了出来。一见此状就立刻说:”快拿个大纸盒子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按着吩咐去做了。父亲拿过我递过去的纸盒子放在那蜂箱前,仅一会儿,那些在天空盘旋的蜂子就慢慢飞进了盒子里。父亲又立刻找来另一个蜂箱,把这些蜂子全装了进去,从此我们家就又多了一箱蜜蜂。後来我才知道,这些蜂子原属於别的一个蜂群,因为蜂王死了,它们就没了主,飞到这儿投靠来了。我这才知道有蜂王的重要性。
还有一次我在蜂箱面前玩耍,看见蜂箱小出口处一阵骚动,然后见一群小蜂子共有二十来个抬出一只死蜂子来。我看了有点纳闷,回去问父亲。父亲说蜜蜂很爱清洁,任何蜜蜂死在蜂箱里了,都会被抬出来。父亲还说,蜜蜂也都很自爱。那些因意外失去蛰刺或年迈的的蜜蜂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一般就不会再回到蜂箱而宁愿死在外面。我听了竟对这些小飞虫有了点敬意。
又过了一年,一次父亲在打开蜂箱查看时,我又看见了那只蜂王,但她的躯体有点发黑,在蜂箱上爬动的姿势比我第一次看见时吃力很多。”蜂王会死吗?”我问父亲。”当然,蜂王的一般寿命是三至四年,这只蜂王已在我们家四年了“”要是蜂王死了怎么办呢?”我又问父亲”那需再买新蜂王”父亲说完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该准备了”。我又去看那只老王,倍感惆怅。
可是父亲还没来得及买新蜂王,轰轰烈烈的文革就开始了。一夜之间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父亲成了学校头号走资派被揪了出来。记得有一天父亲被红卫兵带去游街回来,脸色灰白,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母亲、姐姐和我坐在一边发呆。突然我隐约听到门外嗡嗡的声响,就过去开门。一开我就怔住了,黑压压的蜜蜂好像全飞出来了,有的息在窗檐上,有的盘在台阶上,有的蜷在树枝上,更多的在门口飞来飞去。我一回头,见父亲也出来了,那些蜂子一看见父亲就飞回到蜂箱前,我们随着过去一看,见那老蜂王已躺在蜂箱口上,旁边有几个爬来爬去的小蜜蜂。我看看父亲,父亲平静地说:”老王去了“。於是就从旁边拣来一片花瓣,轻轻地把老蜂王放在里面裹了起来,然後在蜂箱前挖了一个小坑把花瓣放了进去。父亲在做这些动作时,成群的蜜蜂环绕在黄昏的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其声之戚至今难忘。等老蜂王入土了,那上千只蜂子便开始朝空中盘旋而上,一共盘了三四圈,然后便开始向远方飞去,我想大概是去找新蜂王了吧。我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再看看父亲,他石柱般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着:”走吧,走吧….”父亲以后没再养过蜜蜂。
八八年我来美国留学,有一次骑车从学校回宿舍,经过一个小坡子时,觉得嘴唇上飞来一个东西,就用手去抓。然後就隐约感到一阵疼痛,便知道是让蜜蜂蛰了。可回到家一照镜子,嘴唇并没有红肿,我又凑近去找那蛰刺也发现不着。我心里就觉得有点蹊跷。见过蜜蜂蛰人的情况多了,可从没听说过往嘴唇上蛰的。还有,既然觉得疼了,就是蛰着了,怎么既没有蛰刺也不红肿呢?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於是就断定这只蜜蜂是当年父亲蜂箱那一族的后代,或者就是它们的蜂灵?如果是,记得父亲说过,一只蜜蜂一天能飞上五十里。三十多年了,早该飞到美国了吧!
也许它是来抱怨我几乎忘了它们这些曾给我营养又给我思想的精灵吧?
然而,我怎么会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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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伊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