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的聖誕禮物 / 王哲(美国)

 作者簡介:

王哲,女,洛杉磯華人作家協會會員,九十年代初移居美國。她在中國做過牙醫,在美國打過餐館。近二十年來在加州橙縣經營自己的旅行社。人生各個階段的生活經歷,使她產生了寫作慾望;先後在洛杉磯的《世界日報》、《僑報》、《中國日報》以及國內的華文報刊上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和散文。這個短篇小說創作於2014年。

愛麗絲的聖誕禮物

聖誕節近了,气候得天獨厚的洛杉磯依然是綠樹成蔭,鳥声啁啾。酷愛種花養草的我為四季都能融入大自然而沾沾自喜。這不,一大早我便進了院子,準備為茉莉花、玫瑰花剪枝施肥。想到明年春天,艳麗的花朵競相开放,院裡院外飄著花香,我心里便甜滋滋的。
狗兒Passion也歡愉地陪伴在我身旁。一邊做事,我一邊信口丟幾個簡單的句子給牠。牠似懂非懂,時而報以嘶嘶細語; 時而仰頭舔舔我的臉,多愜意的一個早晨!
  “太太,我來看Passion了。”一個柔細的童音傳進院子。隨聲望去,籬笆牆上方露出個戴著粉紅色頭盔的小腦袋,原來是鄰家的小女孩。常見她騎著小腳踏車轉來繞去的,没问过她是誰家的孩子,只知道她很喜歡狗,名叫愛麗絲,今年六歲。
  此刻,她仰著頭,雙手支撐籬笆牆,努力向上翹著腳跟,粉紅色的小坐騎平躺在門前的草坪上。
    我忙把系上鏈子的狗狗牽出院門。

一見面,愛麗絲便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將Passion擁進懷裡,她甜甜地笑著,露出缺齒的豁牙。“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认真地對我說。“我們也要有一隻狗狗了,過幾天,我媽媽就會從動物領養中心把牠接回家。 ” 見她湖水般清澈的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我由衷地說:“哦?太好了!祝賀你呀。 ”

郵差的出現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按要求我簽了字,並接過他遞上來的郵包。

  “那是什麼呀?”小姑娘好奇地問。

“我妹妹從紐約寄來的包裹,應該是聖誕禮物吧。”我回答。 

“聖誕禮物?為什麼從紐約寄來?我的禮物可是聖誕老人送的呢!我们就把紅襪子掛在壁爐上,到了聖誕夜,聖誕老人就悄悄把我想要的禮物通通放進去,我們從來都不用簽字啊!”她说着十分篤定地擺了擺小手。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聖誕夜裡,我睡不著,跑去壁爐前好幾次,摸摸襪子, 裡面老是空空的,媽媽說聖誕老人要等我睡著了才會來。真的,等我一睡醒,禮物就有了。”她邊說邊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見她並未向我尋求答案,我鬆了一口氣,並從心底裡喜歡上了這個天真可愛小姑娘。

“可是,這個聖誕節我想要的礼物可不同啊。” 愛麗絲突然神情一轉,稚嫩的小臉上瞬間聚起了愁雲。

“這般年齡的小女生還會想要什麼禮物?不外乎卡通娃娃之類唄。” 我猜想。見她欲言又止,我便給自己下台階: “你想要什么礼物聖誕老人都知道。”

“要是袜子里装不下怎么办呢?”她說。

“他有办法,不然怎麼叫聖誕老人呢?”我哄她。

“我一直想啊想,會睡不著的。”她的聲音中竟夾帶起哭腔來,紧皱的双眉与她的年齡大相徑庭。

我為之動情,急忙安慰她:“別擔心,只要你閉上眼睛,聖誕老人就會來。”暗中卻責怪起她的父母來,到底是什麼禮物令這可愛的小姑娘如此企盼,早一點買給她不就得啦?
  “滋滋滋…”隨著響聲,自動噴水系統突然轉動起來,冷不防把水潑了我們一身。愛麗絲個子小被淋了個透濕。“哦,天哪!”我大呼著,急忙把小姑娘攬在懷裡,衝進屋內扯了條大浴巾把她團團圍了起來。接下去當然是負荊請罪。
  裹著被淋濕的愛麗絲,我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一見面便知開門的人是愛麗絲的媽媽,她那雙嵌在長睫毛中的大眼睛襯著美麗的五官,與小愛麗絲真是形同神似。

“啊,我在遠處見過你,還沒打過招呼呢,愛麗絲告诉我你是Passion的媽媽,快請進,我叫艾米。”她爽朗地做了自我介紹。

握過手,我進了屋。

艾米順手拉下了胡亂綁在腦後的絲巾,露出一頭金色長髮。一件退了色的男式短袖T恤衫肥大地套在身上,使她顯得纖細修長。說明來意,我向她道歉。她却笑笑說:“看我呀,只忙著清潔打掃,沒想到她一個人又跑去看狗狗了。她呀,整天念叨着Passion,一定没少去添麻烦吧。”

“哪裡?你女兒乖巧可愛。”我忙說。

雖說我也是初次近距離同她接觸,卻不覺生疏。既然成了狗媽,我便與她攀談起狗來:“聽說你們也要有一隻狗狗了?”“是啊,愛麗絲整天闹着要狗狗,终于如了她的愿。再說我们每天進進出出的只有兩個人,她也寂寞。”她回答。“哦,她一定是單親媽媽,這是相依為命的母女倆。”我揣測著。不稀奇,這種情況在美國比比皆是。她們經濟上恐怕不太寬裕吧?想到這兒我輕聲問她:“你知道愛麗絲想要什麼聖誕禮物嗎?”

艾米微微一笑,蹲下身子,用纖細的手指梳理著愛麗散在肩上的頭髮:“女兒的心思,媽媽當然知道。”“聖誕老人也知道。” 愛麗絲雙手捧著媽媽的臉抢著說。

到底是什麼禮物?這母女倆好像心照不宣。同他們不熟,我不方便繼續追問。只好讓这份好奇在腦子裡打轉。

無意中瞥見牆上的照片,那個英俊的小伙子即刻吸引了我的視線,只見他一頭寸髮、雙眸炯炯。身著深綠色的美式陆軍服,更使他魁偉矯健;氣宇軒昂。他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一雙長臂緊緊環繞著愛麗絲母女倆。

這個錚錚男兒,準是愛麗絲的爸爸。想到這裡,我茅塞頓開:“原來他是在服兵役。”這才貿然問一句:“孩子的爸爸聖誕節會回來吧?”

艾米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噢,現在還難說。他知道孩子有多想他,有機會他會全力爭取的。“但是…… ”她抬起頭,把目光轉向窗外。瞬間的沉吟後,似水的明眸裡釋放出脈脈深情。她緩緩地說:“他在前線作戰。”

我頓然無語,心頭一陣緊縮。和如琴瑟的恩愛夫妻,理應牽手美麗家園,享受與鄰居們一樣的平靜生活,而此刻的他卻離鄉背井,浴血沙場……。

我眼前彷彿升騰起炮火硝煙,似看見煙霧瀰漫處有一張英俊的臉。難以言表的敬畏之情油然升起。我疼愛地看了看愛麗絲,又一次將目光投向牆上的照片。

我不知道那個聖誕節,愛麗絲是否得到她想要的禮物。她的爸爸沒能回來看她,她們家新添了狗狗“Hope”。偶爾碰到她們母女倆都是在街上,我們帶狗外出散步的時候。大家彼此打招呼,多數談及的是我們兩家的狗。

時日飛快,轉眼間快到中國年了。院子的籬笆墙外開滿了風信子;白色、紫色,賞心悅目,春天的腳步近了。我計劃煮幾道小菜,請幾個朋友來家裡慶祝一下。

一天傍晚,当我坐在书桌前斟酌菜單时,Passion突然窜向门前,随即便响起了门铃声,没等我回答。愛麗絲的声音早已经传进屋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就要回来了!啊,我的天啊,他就要回来了。”

一邁出門外,我便被她兩隻小手緊緊抓住。

“哦!知道嗎,我簡直高興極了。” 愛麗絲不斷挪動著雙腳,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小臉被喜訊激動得紅彤彤的。

我向她祝賀,並請她同爸爸媽媽一起來我家吃年夜飯。她一路小跑地答應著:“我要去問媽媽,她讓我快點回家,我們要去買東西呢,媽媽說要給爸爸買好多好多好吃的。”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嗨!忘記問她得到聖誕禮物了嗎?到底是什麼禮物,我一直好奇,卻總是忘記問她。

“下次見到她一定想著。”我自言自語。
   直到第二天,我仍未得到她們的回音,小孩子忘了?我有些納悶,自知理應親自邀請,便撥通了她家的電話。

“哈囉!”艾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猶豫著掃了一眼撥號顯示,沒錯。便開門見山:“聽說孩子的爸爸就要回來了?”

 “哦,他……。” 本來打算先向她賀喜,卻被她如此的反應而卡住了。听得出,她在搪塞著什麼。

“你感冒了?”我这样問。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卻說:“如果方便,我想去你家說。”

“當然,你來呀!”我說。

一打開門,狗狗Passion便衝上前去,撒歡大叫。出呼意料,牠沒得到像往常一樣的呵護。艾米邁著長腿徑直走進門來。她的樣子令我震驚。頭髪蓬亂,慘白的臉上掛著紅腫的雙眼,一直紅到鼻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

艾米還未張口便開始抽泣:“他負了重傷。”我已經在她臉上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哦,是重傷。”我沒說出口,卻在心裡稍稍舒了口氣,看她的样子,我还以为……。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把冷汗津津的額頭。又問:“他人呢?”

“目前仍在急救中,還沒脫離危險呢。” 

    房間裡一片肅靜,只有狗兒我在腳前嘶嘶嘶地噓著氣。
  “他計劃回來度假的,卻發生了這種事。”艾米說。

我默默拉她坐下:“愛麗絲知道嗎?”我本能地想到那個小姑娘。

“还没呢,想讓我自己的情緒平息一些後,再對她講。她一天前才知道爸爸要回来的消息,现在卻……。”

“孩子的爸爸有什麼親人嗎?”我不知為什麼會這樣問。

“他只有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症的養父,八十多歲了,住在老人院裡,我現在还没打算驚動他。” 

說到這裡她低下頭,雙手捂著臉:“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講的,可我實在承受不住這麼大的壓力,我快瘋啦。” 她低聲哭了起來。

“那,你就先在這兒哭一哭吧,哭吧。 ”我撫著她因為哭泣而輕輕抖動的肩膀。儘管心中十分同情她,卻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

“我們明天動身去華盛頓,想拜託您幫我照顧一下Hope,不知是否太麻煩。”

見她眼神裡重新閃爍出堅毅的光芒。我心頭一熱,眼淚即刻湧出眼眶。我知道她正面臨一場嚴峻的考驗。 

“不麻煩。”我急忙擺手說。“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你就儘管開口。 ” 

    接過她家的門鑰匙,我再三叮囑艾米別太難過,他那麼年輕,一定会很快恢复健康的。  

我每天盡心盡力照顧著兩隻狗,餵食、散步,並在焦急、忐忑中等待著艾米的音訊。直到一周以後才得知,那個英俊的小伙子布萊恩已經恢復了知覺。不幸的是,戰爭使他失去了寶貴的左腿和左眼。   

三週後,他被轉診到洛杉磯陸軍療養院。  

Hope暫時寄養在我家,一有機會我便煮飯叫她們母女來家裡吃。也常在院子裡剪幾枝玫瑰花請艾米帶去醫院。當夏天把陽光灑滿大地的時候,我看到艾米的臉上重拾了微笑,我的心也隨之舒展開來,死神沒有奪走布萊恩年輕的生命;健康打敗了令他致殘的重傷。

他第一次坐著轮椅,眼纏黑布回到家中時,竟然迫不及待地親自來拜訪我。擁抱著高位截肢后卻依然高大健壯的他時,巨大的震撼竟然令我說不出話來。“哦,布萊恩。”“哦,布萊恩。”我重複著他的名字,好像母親見到了離別已久的孩子。

面對剪斷的褲管,那裡不見了他的長腿,我突然想起愛麗絲曾經說過:“我的爸爸還是個舞蹈家呢!”便更加心痛起來。

令我意外的是,在他臉上我找不到哀怨與悲傷。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房子裡便不時響起他開朗的笑聲。他一连几次感謝我對他家人的照顧。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爸爸的手,幫媽媽扶他进屋,并紧紧依偎在他身旁,用憐愛的眼神注視著他、傾聽他的每一句話。  

我自然問及他今後的打算,他不假思索:“傷口復原比我想像中的还快。接下來是配合复健,待裝上假肢、義眼,然後先回學校做學生。我才三十五歲,讓人生的路從這裡重新開始吧。”

他的聲音突然微微顫抖了一下:“戰爭是殘酷的,好多兄弟犧牲了、致殘了,他們需要幫助。”當我還沒弄懂這些與他學習的關係時,他接著說:“我已經註冊了心理學課程,我要用畢生精力幫助我的弟兄們以及他們的家人走出戰爭的陰影。 ” 

我被他的精神深深感動。人的一生有多少災難、困苦沒人能預料,而他身經苦痛卻不去怨天尤人,还一心想著幫助別人……。

他的受傷虽然沒有使他獲得任何榮譽勳章,因为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路邊炸彈擊中的。但“英雄” 這個光荣稱號非他谁屬?

我心潮跌宕,感慨萬端。那條黑布只能遮蓋他失去的眼睛,卻不能完全擋住他面颊上的傷痕;腿殘也將使他難以大踏步地前行。但這一切只損傷了他原本英俊的外表。而他高尚的心靈之窗卻是寬敞明亮、光彩照人;他高大的身軀也如玉樹臨風、偉岸雄奇。

    又一個聖誕節來臨了,一年之中孩子的變化最大,七歲的愛麗絲一下子長得很高,她遺傳了父母身材高大的基因,看上去猶如十二歲的大孩子。想到去年聖誕節時的情形,我又想起了一直没得到答案的問題。不過,好奇心已經不那麼強烈了。我問她:“今年你想要的聖誕禮物还保密吗?”她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哈哈,告诉你,爸爸就是聖誕老人給我的禮物。有他,我什麼禮物都不在乎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渴望的聖誕禮物竟然是她的爸爸!

责任编辑:伊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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