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起—憶愛唱《四郎探母》的父親 / 王美(美国)

作者简介:

王美,資深新聞人,曾任台灣中華電視公司記者、主播、國際新聞主任、駐美特派員等。南加州台灣大學校友會 2009-2010會長,南加州北一女校友會2014會長,現任北美南加州華人寫作協會會長。曾獲教育部社會教育有功人員獎、廣播電視金鐘獎。旅居美國後積極向美國主流社會推介中華文化,並負責第八屆全球華文網路教育研討會開幕閉幕典礼,曾任MED123.COM 副總裁、醫藥與生活周刊總編輯、美國伊甸殘障福利基金會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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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起—憶愛唱《四郎探母》的父親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我打開朋友發來的一段京劇名角兒視頻,還有他加註的一句『令尊最喜歡的《四郎探母》』,舞台上的楊四郎因護駕宋太宗與遼王議和,中伏兵敗被擒,與鐵鏡公主成婚十五年,因思母心切,獨坐淚垂…..我腦海浮現父親炯炯雙眼緊盯舞台,一動也不動的入戲神情,然而這齣唱腔做工俱佳令人喝采的好戲永遠少了一個忠實粉絲;下一幕就該鐵鏡公主左手抱個假娃娃阿哥,右手捏條手絹兒,腳踩蹺鞋一搖一擺婀娜多姿的出場,公主識破駙馬心事,準備用計盜令箭助四郎出關會母,又怕四郎一去不回 …..父親再也無法欣賞這段你來我往的精彩快板,我心有點酸眼睛也濕了。

打小時候父母就常帶我們去台北第一劇場看京劇,《四郎探母》是最讓父親著迷的一齣,他在家也常吊嗓子並告訴我們老家的故事。曾祖父是清末塘沽大沽的鹽官,父親承襲祖蔭家世很好。但日本侵華,將我祖父以大地主罪名下到監牢,因此父親從小跟著祖母長大。祖母把父親送到外地念書,並長年幫父親在大學附近餐館包伙,水餃都是用雞肉剁碎做餡兒包的,羨煞同學。華北華中情勢在日軍步步進逼下接連告急,大批流亡學生跟著國民政府機構遷到重慶,父親也是其中之一。抗戰勝利復都南京,但政局混亂,不多久大陸淪陷,父親跟著退到台灣,都沒能回老家去看祖母一面。

父親說《四郎探母》劇中四郎貴為駙馬又生了阿哥,思母之情卻藏不住,就像想念母親的他一樣,即使他身為一家之主,仍感嘆母親在孩子心中的分量,是做父親的遠遠不及。有回晚餐父親多喝了點酒,又唱起『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唱著唱著竟哭了起來,我們幾個蘿蔔頭嚇傻了,不知怎麼辦? 一個個偷偷溜回房間。

祖父是大地主,加上父親跟了國民政府到後方再遷台灣,血統不對,老家被打成「黑五類」,親戚吃盡苦頭,一切聯繫斷絕。直到小妹留學美國時託人幫父親帶信回天津老家給祖母,輾轉聯絡上,老家從『黑五類』升格成『僑屬』,就是這家人有親屬在海外(美國)的意思,在當年兩岸敵對的立場是絕對不能提台灣這兩個字的。

後來小妹收到大陸來信說祖母過世了,聽到這個噩耗我們都不敢稟告父親,直到實在瞞不下去,把這樁憋了很久的大事說出來,父親聽後呆了好一會兒,接著放聲痛哭,我們也哭成一團,過後在華嚴蓮社辦了一場追念祖母的儀式,也就很少再聽父親唱《四郎探母》了。

祖母在父親小時候就給他娶了年齡大很多的童養媳,因父親離家讀書,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很小就沒再見過父親,思父之心不比父親念母之情少。在兩岸還沒有開放探親的年代,想要父子相會根本不可能,即便是到第三地香港見面也辦不到,因為當時從台灣搭機不能以香港為目的地,從大陸內地也不能飛到香港。輾轉透過香港友人介紹熟悉的旅行機構想辦法,只有一個法子似乎可行,建議雙方在接駁香港與中國內地羅湖站見面,羅湖是香港新界北區邊境禁區內的管制站,過境乘客必須持有邊境禁區通行證或有效旅遊證件,而且須由父親親自在羅湖接了大哥才能帶大哥去香港團聚。

依照指引,在農曆除夕前我陪同父親持著台北經香港飛曼谷的機票登機,但是飛機停香港時我們就下機,這大概就叫跳機吧,當時我們心虛怕被識破而緊張過度,連裝滿兩大箱物品的行李找不到了都不敢去問。出了機場先在酒店住下,再趕到紅磡火車站排長龍去買車票,勉強擠上開往羅湖的直通車,每列車箱都塞滿要過羅湖關進大陸過年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攜帶用紅白藍塑膠線綑綁的超大行李要帶回內地,擠得我跟父親只能緊抓吊環連腳都沒地方放,就這樣吊著到羅湖,我心疼父親年紀大要受這種苦卻一點輒都沒有。

到了羅湖站,乘客出閘後,得先在管制站接受入境事務處及海關檢查,再走過羅湖橋步行進入中國境內;而內地來的旅客需先在羅湖口岸接受中國邊防離境檢查,經羅湖橋步行至香港羅湖管制站,再接受香港入境事務處及香港海關邊防入境檢查,羅湖橋就是接引雙方會面的唯一通道,接到人之後方可進入羅湖車站月台乘車到香港。

疲累不得了的父親跟我到站後順者標示走在羅湖橋上,這唯一的通道寬寬長長的向前伸展卻看不到盡頭,有種被帶往未知前方的徬惶,空氣凝重得我們都沒說話,看父親好像越來越緊張,我正奇怪還要走多久時,遠遠的有兩個人影出現,高瘦的男士開始向我們跑來,越來越近,他哭著撲通跪在父親跟前,哭斷腸似的停不下來,那哭裡包含著多長的思念,就有多深重的委屈,父子分隔數十年的相擁令人鼻酸,我眨巴著兩眼一直努力要把眼淚嚥進眼眶,終究承不住淚水的重而順著兩頰流了下來。我望著樣貌身軀像極了父親的大哥,卻比父親還要瘦削還要蒼老,臉色像泥土般黃還發暗,只有皮沒有肉的臉上皺紋深的像刀刻的痕一樣。我在心裡嘆了口氣: 大時代悲劇下多少可憐人,誰的經歷不曲折? 哪個故事不催淚? 

有如電影情節般的羅湖橋父子會之後,我們帶著大哥大嫂逛著不打烊的香港除夕夜,大哥也絮絮叨叨地跟父親講述老家和親戚的現況,短短幾天相聚並不能因為是數十年來僅有而可以拉長,離別自是更加老淚縱橫難捨難分! 大陸方面確知父親在台灣,加上兩岸進展以及對台政策漸漸轉變,老家又從『僑屬』改成『台屬』,親戚們日子好過多了。

一個人一生經歷過這麼多苦難,總該苦盡甘來,享受一個安穩的晚年,誰知在父親八十出頭時,母親突然中風,右半邊偏癱並失去語言能力,母親消沉的連做復健也意興闌珊,臥病六年後丟下我們,頓失老伴的父親天天對著母親照片跟母親說話,讓我們做子女的看了感傷,常回台探望都趨不走他面上的愁容,我決定帶父親到美國換個環境過過。

我喜歡把父親打扮得整齊清爽,頎長偏瘦的身材看來相當儒雅,帶他各地走走總能吸引老美朋友前來寒暄。我也帶父親參加我最敬愛的李約伯牧師家庭聚會,李牧師笑語如珠還說跟父親是哥倆好,逗得父親樂呵呵;李師母燒的一手好菜每次都讓我們飽餐一頓齒頰留香;有位姊妹在中國大陸是京劇名角,唱上幾段能餘音繞樑,父親開心極了。有天父親跟我說他年紀大了希望將來有個歸宿,他要受洗,李牧師欣然擇日為父親施洗,弟兄姊妹們齊來慶祝無比高興。

洛城難得有京劇公演,帶他到劇院看戲可以一連四五小時眼不眨不睏倦也不需要上廁所,看完還興奮地像小孩一樣睡不著覺。有一天小女兒跟我帶他去小山坡散步後午睡,我們聽到在睡夢中的他清清楚楚唱起《四郎探母》,小女兒跟我相視一笑,畢竟這還是他的最愛。而那年五月朋友邀我去欣賞吳興國魏海敏在洛杉磯公演《霸王別姬》,整晚我無心觀賞,因為沒帶上父親,心裡充滿了懊悔與不安!

沒想到七月間他飛到北加小妹家小住,竟在炎熱高溫下染患肺炎住進加護病房,接到消息我立即從南加搭機北上,心裡嘀咕著不是說老人家最忌諱在嚴冬感染肺炎因為多半很難熬過,但這是盛夏呀! 趕到醫院隔著玻璃看到年邁老父清癯瘦削的臉龐,閉著的兩眼凹陷,一股酸楚鯁上喉頭,心也抽了起來。不知怎地,想起小時候的我身體不太好,老在半夜發高燒,一個深夜還下著雨,父親抱我坐三輪車去蔡小兒科,還記得孤寂暗黑走廊的長凳上,一大一小默默地等著被電話叫醒的醫生從被窩裡趕來給我打針開藥。

有一個端午節,好像我又不舒服,父親把我放在他的腳踏車上,推著我帶母親牽著弟妹去淡水河看龍舟,我現在才奇怪怎麼從來沒問過父親,為甚麼對所有節日及活動都這麼重視? 總是拖著一家大小去參與? 帶我們聽京劇看電影是家常便飯;台灣民俗節慶七爺八爺遊行及野台歌仔戲也都不錯過;中秋節在大雜院邊帶我們吃月餅找月亮裡的嫦娥與玉兔、邊講笑話跟鬼故事,害我嚇得背脊發涼不敢回頭;每年雙十前夕也一定帶全家到台北某高樓過夜,以便第二天一早可以居高臨下的看閱兵表演…他做的每件事都那麼理所當然,我們連想問為什麼的心都不曾有過!

父親在加護病房內做著一項又一項的檢驗,只見護士忙進忙出,有次護士氣急敗壞的說父親驗出有肺病,她擔心被感染痛不欲生似的對我沒好臉色,後來發現是錯誤才眉頭稍展。小妹說父親送急診前幾天熱到只能打赤膊,難道是發燒使病菌大量快速繁殖?肺炎是人類與細菌的戰爭,人類研發出一種又一種細菌剋星,但細菌的生存本領超乎想像,很快發展出對抗藥物的能力,戰爭就這樣循環著…

父親是個內心非常柔軟的人,記得唸小學時,他中午必從辦公室回家把母親做的新鮮飯菜裝好便當送到學校給我,晚上會幫我們削好鉛筆,幫我們剪指甲;他關心我們學業,學校開母姊會,他是萬紅叢中一點綠——參加家長中唯一的男士;連我念高中時,颱風暴雨淹沒了橋,他還背著已經很大的我加上我的大書包涉水渡過,讓我可以衣鞋乾爽整齊的到學校。他待朋友極熱絡,每次都請母親備上豐盛的酒菜招待。有次父親經人介紹新認識了一位小同郷,小同鄉幾乎就是家鄉隔壁鄰居的代名詞,在台灣能見到故鄉人這還了得,叔叔做生意需要本錢,父親沒遲疑地把母親僅有的一點黃金都拿去給他,後來,這位小同郷叔叔也沒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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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醫藥高明、是上帝憐憫、還是父親身體底子好,他竟然熬過近一星期的病魔折騰,終能轉進普通病房了,我也可以回南加稍稍喘口氣。誰知我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又被不好的消息驚醒,父親發生意外在急救中,於是我又趕往機場。是護士把父親放在便桶上就關上厚重的病房門離開,一直忘了回來,可能是太忙也沒聽見緊急拉鈴聲,再回到病房時父親已經倒在地上,立刻施行搶救,據說是身體太虛久坐腿腳發麻無力站起,已九一高齡的他求生意志力多麼旺盛,在醫院這麼嚴重的疏失後居然能夠恢復清醒,但他的狀況大不如前,身體要恢復穩定還須多時醫治與療養,病房主任竟在這個時候語帶嫌棄地說『他這樣只是沒有尊嚴的活著而已,有什麼意義?』我驚呆了,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墳墓,這話不假囉,他們可以花上數百萬美元救助一個兒童,甚至一隻動物,對病弱的老人卻毫不憐惜甚至棄之如敝屣!

醫院硬要趕父親出院是一段痛徹我心扉不願再想起的惡夢,一個清晨四點多鐘,來了四個高大黑人要把父親弄醒,拉他去做檢驗,我氣得與他們爭論,有甚麼檢驗需要在清晨四點做? 號稱重視人道的美國作法卻如此令人寒心,一個孱弱老人在熟睡中硬被弄醒,睜開惺忪睡眼,進入眼簾的是四名高大的黑面人,他會嚇成什麼樣?

父親在跟死神拔河,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陪在一旁的我卻只能痛心與著急。更驚悚的是有次半夜在父親病床旁醒來,驚見他身上插著的幾支針管被他不經意碰開,鮮紅的血噴了一身,嚇得我驚聲尖叫,劃破黑夜的死寂,護士們聽到趕忙進來,當時我整個崩潰了,再也不能忍受地大哭。父親畢竟年高體衰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終究沒能走出醫院大門。大樹沒了,正式宣告我為無父無母的孤兒,我不禁問自己: 帶父親到美國來是不是錯了?

苦難是偽裝的祝福? 哼! 我整天恍惚在氣憤與懊悔中,決定去找律師諮詢。”我可以告醫院疏失致病人死麼? 這能成案麼?“”沒有用的,這醫院是屬於加州大學系統之一,一所醫院出問題,整個加大系統機制會聯合起來口徑一致為他護航辯護,妳打不過他們的! “”就沒有是非了麼?”律師嘆了口氣。往事哪能如煙,回憶並不都是美好,我每回想起就是心疼,悔恨,與遺憾,沒有止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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