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好雨绵长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早晨撩开窗帘,满眼是雨滴。好雨!我连声赞道。
好雨知时节,该来才来。旧金山湾区,从12月起算是雨季,但到了新年一月上旬,才正正经经地下起来。不是豪雨。太大的雨挟带风暴,摧毁电线杆和大树,路被掩,屋顶被掀,河水暴涨,人间狼狈不堪;好雨也不是敷衍地皮的毛毛雨,不算吝啬,却弄不湿伞下的夹克,至多让鞋子的边沿洇一层湿润,如国画上出岫的远云。
我打开一把折叠伞,出门去。明明知道简陋的伞对不起好雨也将就。写雨,似乎绕不开伞。油纸伞配江南雨巷,紫布伞配旗袍丽人。我不写伞,不是因为手中所持,并非名满天下的“福屯”牌透明鸟笼伞,而是因为好雨不需要耳朵来肯定。尽管雨敲打张力十足的伞面,造得出类似芭蕉的效果。
过分熟悉的环境,让雨水洗涤得再水灵,也难得有“眼睛一亮”的感兴。而况,午间的寂寥怎么也打不破。刚才我驾车去换引擎油,偌大的连锁店没有客人,一群工人在闲聊。街上的行人,走路没有声音。大小汽车经过,溅起不多的水花。这氛围纯然属于雨——凄清,孤独,隽永。
我约了友人许先生去吃午饭。友人没到,该是被雨耽搁了。我路过约好见面的餐馆,从落地窗望进去,只有一个侍应生。我在门外徘徊,给休士顿的朋友打电话。这里的雨对那里的雪。谈了20分钟,该谈的都谈了。
许先生没露面。给他家的座机打电话,只有录音机回答,可见他在外面。然而他是朋友中唯一没手机的“雅人”。只好独自落座,进餐。餐厅随后进来两拨客人,都低声点菜,静悄悄地动筷子。不知道为何雨天里,人都不意气飞扬?
走出餐馆,雨势依旧。打开雨伞,才发现柄端的把手丢了。刚才打电话时,一小伙子从面前走过,向我出示一个塑料小方块,问:“是不是你的?”我想不出它是什么,摇摇头。原来是从伞端掉下的。为此笑自己的愚鲁。
但没有遗憾,只想为好雨造一个譬喻。忽然想起一位乡亲,她是单身母亲,两个星期前从家乡来旧金山看望宝贝儿子。儿子17岁,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品行和学业都教长辈骄傲。乡亲后天就要回国,说好今天来我家吃晚饭。但她改变主意,理由是:儿子患了感冒,要在家陪。
我灵机一动:好雨不就是“感冒”吗?感冒于青年人,效果一如初恋,发烧似煞有介事的浪漫情节,大汗淋漓,轰轰烈烈又不失安全。而母亲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最得宜的方式,释放积存已久的母爱。平日,以“我是大人”自命的儿子对老妈的柔情多少有所抗拒,这一刻,却只能乖乖地变回襁褓的婴儿。母亲替他量体温,侍候喝水,服药,揩汗,换衣服。儿子可以撒娇,可以夸张地哼哼唧唧;母亲忙里忙外,没有忧虑,只有欣慰。这样的小病如可求,一年来一两次是不错的。
许先生终于没来,也许他住的北岸区,雨势比我所在的海滨更大,而廉价折叠伞中途坏了,他逃进下城某一家书店,起先为了避雨,稍后却迷上新上架的书籍或光碟;也许雨水冲坏了马路,巴士停驶;……更浪漫的设想,是他在雨里走着走着,灵感骤至,得绝句一首,为了推敲,而在空寂的公园徘徊,世间一切浑然忘记。若然,梧桐树会提前爆出葱绿的芽梢来响应。
好雨必须绵长。直到下午,雨没放停。我坐在书桌前,呷自泡的咖啡,看窗上雨滴与栅栏后的桃树。广阔的宁静,向电脑,向远方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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