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葉周,男,原籍上海。資深電視製作人。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榮譽會長。旅美之前曾任職上海電影家協會《電影新作》雜誌社副主編,上海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劇本策劃。 1989年留學美國,獲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電視傳媒專業碩士。後任職於美國公共電視台製作人、導演;澳亞衛星電視台(澳門)總監製、總製作人;美國洛杉磯KSCI-CH18電視製作人,策劃創辦了全美唯一直播華語晨間新聞節目《洛城活力早餐》和談話綜藝節目《麻辣下午查》。創作方面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城市歷史中的愛情》。並先後在《小說月報》《北京文學》《收穫》《上海文學》《散文海外版》《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中篇小說和散文作品數百萬字
去冬第一次去台灣,可是有一個地方卻似乎神交已久,那就是九份。九份的山和海在候孝賢的電影《悲情城市》中見過,九份的民居屋簷上的串串紅燈籠似乎在《神隱少女》的畫面中遭遇。自從看見了那些紅燈籠,就再也難以忘記,对于那个充满梦幻的迷离山城神往已久……
一個奇幻的山城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抵達了九份。下了公車按照民宿主人預先發來的溫馨指引,我到達了預訂的民宿。一位中年男子把我迎了進去,辦完手續後他提著我的行李把我送上三樓的住房,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陽台窗外的海景,層層疊疊的山巒勾勒出一條蜿蜒的天際線。
這裡真美啊,怪不得叫海景客棧!
嗯嗯,男主人答應著,看到我滿意的表示,他臉上也漾起笑容。
我即刻站在陽台上向海的方向遠眺,主人介紹道,最顯眼的一個孤零零的島是基隆嶼、從那兒出去一片廣大的海域就是東海了、基隆港、野柳岬、深澳港依次排開,最远的山是大屯火山群,而太陽最終會在那個位置落下。好一幅美景,我在陽台上流連往返。
看着太陽就要落山,我急忙出門去九份老街。臨出門時男主人還叮囑,找一個可以看到海的餐館,慢慢地喝茶吃飯,等著夜色的降臨。多麼溫馨的一個提醒,把九份最佳的遊覽方式提前為我描繪出來了。
九份是臺灣新北市瑞芳區的一個地區,早期因金礦而興盛,礦坑挖掘殆盡後一度沒落。九份的名字來源有這麼一說,早年九份居民多以採樟樹煮樟腦為業,有90口腦(樟腦)灶,10口灶為一份,共有九份。九份由此得名。 1989年台灣電影導演候孝賢執導的電影《悲情城市》在意大利威尼斯影展榮獲最佳影片“金獅獎”,成為首部在世界級三大影展內榮獲首獎的台灣電影。從此以後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開始把目光投向這片曾經被遺忘的區域。曾經作為電影外景地的臺北縣瑞芳鎮九份迎來了旅遊業帶來的繁榮。為此回到美國後我又特地重看了那部電影,電影場景中的海邊景色和山城中層層疊疊的古老建築又勾起我對九份老街的回憶。一個台灣原住民家族在台灣從日治時期進入國民黨統治時期的家族興衰史,生動地描繪了台灣本土知識分子的心靈轉變。
還記得走在九份的老街上,印象最深的是石板路、寬屋簷,還有屋簷下的成行成串的紅燈籠。石板路上人流熙熙攘攘,如流水、如串珠,沒有斷的時候。街道兩邊是形形色色的商店,以豐富多彩的食品店為主,也有民宿、餐廳、茶房參次其中。而在九份老街上最令我難忘的景色是從不同的角度,去觀賞山城不同的美景:從高處俯瞰腳下延伸的石階蜿蜒著鋪展向一個深處,從你身邊走過的人,尚還聽到他的聲音,人影卻早已無踪無影,轉眼就消失在屋簷轉角處。或是在山道上推開一道門,又能發現一個別開生面的世界,可以發現一個嶄新的文創空間。俗話說好酒不怕巷子深,山道彎彎帶你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沿著基山街一路走去,山道上空間窄小,可是店主們可會別出心裁,門框上的招貼,路邊的小立牌都可以把小店的特色彰顯出來。當然也有鶴立雞群的餐廳或是氣勢雄偉的三四層建築聳立於山城的一隅。有的亮亮堂堂的數十扇窗戶一字排開,如同突然在山城裡開出了一面高而寬大的牆,上面透出了溫暖的光,紅燈籠的喜氣,和每一扇窗台前耀眼的花飾,展现出来的是一個璀璨的世界。忽然之間,山城有了宏大的氣勢,一層又一層的紅燈籠,或高懸於紧贴崖壁而立的建筑屋簷上,或是在綠樹的掩映中透出點點紅色。我選擇了一座建築宏偉的日式建築風格的茶樓去喝茶,樓閣共有三層,推開寬大的窗戶,看見暗夜里遠處海上的點點光亮,而窗下是駐足觀景的人潮,石板路上是不息川流的人流。我急忙自拍一張,並名之曰:我在窗前看風景,窗外的人在看風景中的我。進入這家茶樓時,我特地留意了茶樓檣上的說明牌,茶樓保留了九份昔日的建築風格,外觀建材皆為木造,並有濃厚的日式建築風格,其氛圍宛如進入日本動畫電影《神隱少女》的情境。曾經網上有傳聞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是受到九份建築的影響構築了電影中的神幻氛圍。據說,當初日本旅遊業者想對年輕人宣傳台灣九份,於是想出了“宛如《神隱少女》裡的小鎮”的宣傳標語。一傳十,十傳百,那個宣傳標語逐漸演化成“《神隱少女》就是在九份取景的”。後來連日本人都信以為真,不過宮崎駿本人出面否認了。不過說實話,在我這個外來者眼中,兩者確實有著某種神似,這不是特別有意思嗎。沿著基山街走到豎崎路廣場,台灣最早的,建於1934年的戲院昇平戲院就在那裡,裡面會經常放映一些候孝賢在九份拍攝的電影。
我很慶幸自己是在午後來到九份,看著山城一點點進入夜晚,他夜晚的景色完全是一個神話般的奇特世界,因為披上了紅燈籠暖暖的光,整座城市有了仙氣。我在那裡留連忘返,最後離開時還特地帶回一份九份芋圓的外賣,回到民宿中在靜謐中品嚐彈性極佳的芋圓,一顆顆的顏色也都不一樣,真是最美的享受。
第二天民宿的主人親自為住客們做了早餐,其中的九份宇圓仍然是我的最愛。聊起民宿的歷史,男主人說是父親留下的房子,看到民宿的市場,在前些年還沒有擴建限制時,他做了加建,現在這幢三層樓的建築依山而立,我住的三樓,房間號是三年二班,從那裡可以清晰地眺望東海。由此我想,也許這家人裡有人曾是學校的教師,給房號起了這樣一個有趣的名字。看著面前將近五十的男主人,我就想起電影《悲情城市》中見過的人物,他的父輩們應該就是當時的年輕人吧,經歷過歷史動蕩的下一代已經生兒育女,牆上的闔家歡中兩個笑容燦爛的雙胞胎小女孩,應該已經長大成人遠走高飛了。
曾經繁榮的金瓜石
離開九份後我坐公車沒多久就到了不遠的金瓜石,那裡歷史上是一片金礦重地。大約於1889年間因建築基隆臺北鐵路的工程,築路工人在附近河床砂礫中發現砂金,溯流而上在該地區發現了金脈。九份在1892年發現金礦,自此引發了來到此地的淘金人潮及採金歷史。 “金瓜石”這個地名,即因為大小金瓜的山型貌似南瓜,也就是台語所說的“金瓜”而得名。原本寂靜的基隆山,因著大小金瓜露頭的發現而開始繁榮起來。曾有民俗云:“上品送金九,次品輸台北。” 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繁榮的盛況。
中日甲午戰爭後,台灣進入日治時代,統治者定的法例規定只有日本人才可以開採礦業,金瓜石的礦業全部被日本人壟斷。日治時期,瑞芳九份金山礦區約有189萬多坪,當時和金瓜石和武丹坑號稱為臺灣三大金山。在1903年到1904年間,三座台灣金山的黃金年產量可與日本本土的產金量相匹敵。大量的台灣本土資源被日資公司開採,掠奪去日本。前後將近五十年,可以想像金瓜石地下的礦產資源不被挖空才怪呢!
1945年戰後,九份的黃金產量曾一度恢復,但1957年後開始衰退,最終於1971年正式結束開採,大部分礦工也將目標轉向煤礦。金瓜石曾因開採金礦而與九份繁華一時,亦隨著礦產枯竭而迅速沒落,目前僅剩新山里、瓜山里、銅山里及石山里等四里及少數年長居民長住。
如今遊客來到那裡,可以參觀黃金博物館,那是台灣首座礦業遺址型博物館,館藏展品可以進行文化遺存的保存與教育推廣。其中設立了各種分館供遊人參觀體驗,從中可以細緻了解當年開采的歷史。在展覽室中我看見一塊重達220KG的大金磚,按照準確的計算,這樣一塊大金磚可以拉出四十幾萬公里長的金絲。我伸手去觸摸時,數字顯示已有三億一千七百萬人去觸摸過。
在進入黃金博物館的山道上,我遇見一位七十多歲的健碩老人,鬚眉已白,臉色紅潤。他站在已廢棄不用的鐵軌旁,雙手握著一支長笛般的樂器吹奏出悠揚的樂聲。與老人聊天才知這種樂器叫做“尺八”,又稱日本洞簫,是日本的國寶。因為長度一尺八,而得名。周松村老人描述:“尺八樂聲細如絲,粗如螺,讓我享受無限柔情歲月。”周松村十八歲學中國蕭,五十歲時結識了尺八名師學吹奏,從此愛上了這一日本樂器。不僅在各地民間演出,還做了街頭藝人。許多年前台灣《聯合報》還以《六旬翁吹日本蕭 與風聲共舞》為題發表了對他的訪問。才知道他原來時常在北投大屯山的老廟道祖宮前吹奏,有時忘了時間,天黑了,就在廟裡將就地睡一夜。如今又跨越四五十公里的距離來到金瓜石進行演奏。
憑弔二戰盟軍戰俘營
其實我去金瓜石的真正目的,是想去尋找隱藏於深山中的一個二戰戰俘營。來金瓜石之前我已從網上查到,二戰結束前曾有一批同盟國的戰俘被從菲律賓等地運來這里關押,在這片山林中開發銅礦。後來就在原址建立了一個戰俘紀念公園。當我站在黃金博物館的階梯上眺望著一層層交疊的山林,很難想像當年這片美麗的山脈不僅豐富的礦產資源被日本人掠奪開發,並且被逼迫加入開採苦力隊伍中的還有二戰戰場上的盟軍士兵。我跨過一座木板橋向對面的山谷走去,橋下是深山峽谷。在前面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勸濟堂,旁邊的山坡上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古人塑像,左手拿著書在閱讀。我向路邊的一位村婦徵詢那是誰的塑像,她告訴我,那是關公,他左手拿書,右手拿劍。早聽說過關公有文相和武相之不同,“文相”的關公一般為“戳刀,托須”,“武相”的關公為“提刀,按劍”。這次終於在金瓜石的山坡上看見了正讀著《春秋》的文關公。
隨後我又詢問哪裡是戰俘紀念公園?村婦指著山下告訴我怎麼去。離開了本來就人流不多的勸濟堂,我獨自往下山的路走,繞過前面一個彎道,繼續向山下走去,沿途唯有遇見一隻黃色的小貓站在路邊對著山坡凝望。在寧靜的山脈中走了約二十分鐘,終於來到一片較為開闊的公園,園前立著一塊牌子:金瓜石第一戰俘營。
我來到一面數十米長,二米多高的黑色墓誌銘前,上面刻印著近千個戰俘的名字,我特別留意了一下他們的國籍,絕大部分都來自英國和美國。我伸手撫摸著微涼的大理石牆上烈士的名字,眼前浮現的是剛才在黃金博物館中看見的幾幅戰俘營的歷史照片。當年的戰俘營就建立在這塊山谷裡的平地,周圍有一些零星的房屋。剛剛被運到的第一次集會,他們身上還穿著盟軍的軍裝,一個個手背在身後,密密麻麻數百人擠滿了空地,最顯眼的是每一個人的胸前都別著一塊長方形的白色標籤,那是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國別?他們的部隊番號?他們一定都了解《日內瓦公約》中明確的戰俘待遇,軍官俘虜不需要幹體力活。可是他們一定不會想到,在金瓜石,日軍不允許紅十字會的人員進入視察,他們遭受的惡劣待遇是無法想像的;他們不論是運動,還是做飯,時常都是光著上身,可見天氣的奇熱;也許大部分的時間戰俘們都駒髏著身體在山腹部的巷道裡做著開採工作。
墓誌銘前面立著一座塑像,兩位骨瘦如柴的戰俘一個手裡拿著鐵鎬,另一位的手搭在夥伴的肩膀上,而他的同伴用手攬著他的腰,兩人的眼神都閃爍著疲憊和絕望。這座塑像的名字是“夥伴”。我站在他們的身後,看著近在咫尺的兩具瘦骨嶙峋的身體,再抬頭望向遠方,四周是茂密的山林,天空被漂浮的白雲遮擋著只剩下幾片藍色,我看過電影《桂河大橋》,還記得日本人控制下的戰俘營中的場景。不遠處是戰俘棲身的茅舍,前面是一片空地,這片空地上會發生很多事,戰俘列隊,被訓話,進行抗爭。而在遠處鐵籬笆下面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軍人。
查看了一些資料後才進一步了解到,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中日軍突擊馬來亞,英軍全線潰敗,被迫於次年1月31日退守新加坡。 2月15日,駐新加坡英軍總司令白思華中將親自簽署投降書,正式將新加坡的主權交給日本。因此日軍俘獲大批大英國協戰俘。二次大戰開始,招募工人不易,於是日軍命太平洋戰爭的戰俘來開採銅礦,以供製造戰爭所須的子彈與炮彈,與泰緬鐵路中桂河大橋的故事有相似之處。1942年至1945年間,日軍於台灣北部金瓜石設立的第一戰俘營。其中關押了一千餘名以大英國協成員國為主的同盟國軍戰俘,包括英國、加拿大、荷蘭、澳洲、紐西蘭、南非及美國。這批盟軍戰俘的勞役工作即為採掘銅礦,由於生存與工作條件甚差、管理嚴苛、醫藥不足且水土不服等因素,不少戰俘命喪於此。戰俘們只靠少量米飯和青菜、清湯勉強維生,只有節日才有少量肉食。
這些戰俘,在40度高溫下,在山區中的銅礦場裏當苦工,在食物不足的情況下,一個四人小組每天要在黑暗危險的礦坑裡“生產”16至24車鬥的銅礦石,(每一車鬥須50畚箕才能填滿)不然會被虐打。隨後又有更多的戰俘被運來加入開礦的行列,總計有1135名戰俘在那裡做苦力。一直到日軍在戰場上失去控制權,海運遭美軍布雷切斷,開出的銅礦堆積如山卻運不出去時。他們才不得不停止了開採,戰俘被遷移到新店山上的茶園,搭建工寮,種植農作物。 1945年當日軍投降時,最初一批523名戰俘只有89名戰俘生還,他們眼睛凹埳,瘦骨如柴。
在紀念公園中我看見一座一人高的紀念碑,是1997年12月樹立的,紀念碑上的紀念文寫道:“為追念一千餘名大英國協及同盟英勇的軍人在南洋被日軍所虜,於公元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間轉送來此地銅礦及台灣其它地區服勞役,受盡日軍殘酷折磨及凌辱,謹立碑哀悼戰俘永垂不屈之精神。”2006年又進一步將這塊遺址開闢為一個紀念公園,並建立了一個錐形的紀念座,座頂上燃燒著一束聖火。名之曰:“永恆的和平和追思之火。”
1944年末期在日軍失敗之前,日軍曾藉口為便利戰俘至礦場工作,從戰俘營後方通到礦場挖掘了一隧道,實際上這是準備大屠殺的陰謀。根據日軍司令部訓令如美軍登陸攻打台灣時,將全部戰俘集中在隧道內殺害,不准留任何痕跡。該訓令之原文1946年被戰俘調查當局查獲兩份,其中一份至今留尚於華盛頓美軍檔案中。上述陰謀由一位同情戰俘台籍警衛秘密告知六名戰俘。所幸美軍沒有攻打台灣,戰後戰俘被遣送至台北附近的集中營,直到日軍投降。
看到牆上成行成列的戰俘名字,許多人都沒能活到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撫今追昔,更感到世界和平的來之不易。為了打敗法西斯的進攻,多少來自世界各國的英烈為此獻出年輕的生命!
一次难忘的九份之行,让我了解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75年前二战战场上英美等国战俘在这里经历了非人的虐待,70年前台湾的原住民走过的一条政权更替时艰难的路径,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如今的九份和金瓜石景色依旧,山水秀丽,我在那里感受到了人们对远方客人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