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劲松，美国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和法学双博士。美国联邦法庭出庭律师、大学教授、作家、曾为专业戏曲演员。
我的扬剧演员生涯
陈劲松（晓鲁）
可能许多朋友不知道，我曾当过三年八个月的江苏仪征扬剧团专业戏曲演员。今年剧团成立七十周年，我人在美国，出席不了纪念活动，受邀以这篇文章参与庆祝。
我是1975年春节后进的仪征扬剧团。那年我还在父亲当校长的仪征月塘中学读高中最后一年，算是提前毕业了。我从小喜欢唱歌，样板戏会背许多唱腔台词。那年正好仪征扬剧团招收新学员，派人到各个集镇招考。我很想去考，觉得当文艺战士很光荣。父母说剧团练功会很苦，舍不得，但想到高中毕业后可能下放挑担子会更辛苦，也就同意了。记得初考就在我们学校进行的。我唱了一段样板戏，就通过了。当时我们一家对我考进剧团是有信心的，一是我嗓子还行，另外还有“关系。”当时的仪扬团长叫余谦榕，和我父亲很熟，还有我们学校的一个工友师傅叫老王，他的外甥是仪扬男一号薛友华老师 ——我的偶像，专演严伟才、郭建光、李玉和这样的英雄人物。记得老王拍着胸脯说，晓鲁（我的小名）进剧团一点问题都没有！记得去仪扬复考是在一个小会议室里，我好像唱了一小段歌，还说了一段快板书（我另一个爱好），看见坐在考官桌子那边的余团长、薛老师等大腕都点头了。我还记得余团长带开玩笑地说：“这是陈振华（我父亲）儿子啊，居然还能唱歌！他老子连话都说不好呢！”我后来跟父亲说了这一段，父亲还嗔笑着说：“这个余大胖子！（余团长当时的绰号）”总之，我就这样进了仪征扬剧团当上了一名文艺战士。
进剧团后的日子真的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好玩。虽然我对形体练功的辛苦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毕竟已经16岁了，对于戏曲演员来说，已经超过了适合练形体功的最好年龄，所以我最害怕的就是练功。当时我们学员班的班长是王俊芝老师，我们称“王班长。”王班长一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我最怕他了。每天早上五点就被叫起来压腿、踢腿、下腰、吊嗓子。记得我最怕的是打虎跳，永远打不直。剧团三年八个月，我到离开时也没打直过，很伤自尊。每次看到王班长看我打虎跳的眼神，就想钻到舞台下面去。其实，王班长真是一个好人，正直善良，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据说我离开剧团上大学以后，王班长还跟新来的学员夸过我。我想，王班长一定是夸我一边坚持演出一边勤奋准备考大学的努力，而不是我练功的表现。后来我在美国听说王班长去世了，走得太早了点。他是我走上社会的第一个领导，一个让我挺怀念的领导。
剧团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我是怀着大概所有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的孩子都有的心态：既自由快乐又忐忑不安。我进剧团第一天就住在仪征“人民剧场”的顶楼（这个剧场居然现在还在，我2023年回国时还去看了），我的床铺靠着成了我后来一生挚友的名叫刘有亮的床铺。有亮是剧团主胡手，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善良厚道、又极有修养。剧团几年，有亮待我如亲兄弟一般，照顾无微不至。他读过很多书，在那个读书不是很重要的年代，我们还经常在一起讨论古典诗词。有亮大我五岁，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
我们这一拨学员好像不多，记得一共有七个人。除了我，还有对我像姐姐一样的陈忠珠、嗓子特别棒的李骅、扮相甜美的莫志琴和窦文琴、个子高高的章华虎、还有一个后来不幸因病去世的女孩（好像姓肖）。我和李骅在高考恢复后就分别离开上大学去了，听说章华虎和陈忠珠后来转业了。最不幸的是那个得血癌去世的女学员，她是我们这批学员里最有出息的一个，绝对优秀的老旦苗子。记得她的突然离世让全团人都觉得很震惊和难过，也让我觉得生命的脆弱。
我们这一班学员前面还有一个学兄学姐班，早我们几年进的团。那一班学员可谓人才济济，后来都成了仪扬的栋梁之材。有扮相英俊做功一流的王正东，金嗓子姜耀荣、花脸苗子孙庆根、武功了得的李乾文、活泼可爱的尹文宏等。女生里有都十分优秀的经玉香、李忠庆、王春玉、月塘老乡朱祥明等。我们那时和他们一起练功，都是王班长手下的兵。但我们这几个人的水平（除了那个去世的肖学员）比这些师兄师姐们要差一大截，所以专业上很崇拜他们。
当时我和乐队一些大哥大姐们关系也都很好，除了有亮之外，还有后来当领导的老大哥李忠亮、风流潇洒二胡笛子都一级棒的王福林、吹圆号长号的陈宝雪、永远整齐干净的尤传荣、温文尔雅的南京知青夫妇郑信权和王慧芝等。
最后还有后勤人员对我也很好。有很照顾我的月塘老曹、管理灯光的高师傅、后来与有亮结婚的永珍嫂、还有食堂的师傅老丁、老夏等。尤其是老丁，红烧肉烧得一级棒，至今回想起来都口有余香。老丁是六合人，和我父亲是同乡。人话不多，但只要一说，显得风趣又睿智。我准备考大学时，他和别人说：“晓鲁应该能考上，没有问题。”我当时很惊讶，但深受鼓舞。由此也想到，长者如果对后辈时不时夸上一两句会很激励年轻人。
我刚进剧团除了练功吊嗓子，就是在晚上演出时做一些下手活，比如打幻灯字幕、蹲在舞台顶楼对着台上英雄人物打追光以突出高大形象等。当然很快也就开始上台跑龙套了，扮演“匪兵甲、”“儿童乙”啥的。记得说过的第一句台词是演一个匪兵看到远方一条船沉了，惊慌地喊到：“沉了、沉了！”声音很夸张，还博得观众的笑声，当时蛮有成就感的。团里老师常说，晓鲁可以演“小花脸”，我当时听了还不高兴，因为心里的偶像是薛友华老师那样演严伟才、郭建光那样的英雄人物。但听到老师说我毕竟还具备演某种角色的能力，心里终究还是欣慰的。多少消除了一些因虎跳打不好产生的自卑感。
当然，我也演过正面人物。是演改编的京剧《磐石湾》里的少先队员“阿团。”我当时是B角，尹文宏是A角。我第一次演这一角色就是回家乡月塘时，很紧张也很兴奋。记得阿团第一次出场是用红缨枪挑着一个小篮筐、随着一阵铿锵锣鼓声到舞台中央来一个亮相。我由于太紧张、功夫又不行，亮相时没站稳，红缨枪一抖，篮筐就掉到台上，乡亲们都笑了。我好尴尬，就像每次虎跳没打好时一样，想钻到舞台下面去。当然，我在剧团也有挺光彩的时候。那是1977年“四人帮”倒台后，我在扬剧移植改编的湘剧《园丁之歌》里演一个叫“陶利”的男学生。这个戏曾被江青点名批评、但被毛主席赞扬过，所以当时结合批判“四人帮，”全国不少剧种都移植演出这台戏。说的是一个很会教书的女教师如何把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陶利）教育好的过程。剧团还把我们几个主要演员经玉香老师、周育稳老师和我送去镇江扬剧团学习，我那时的感觉真的是好。
在仪征扬剧团所有参与演出过的戏里最让我热血沸腾的还是《甲午风云》。那场戏最后一幕是邓世昌（薛友华老师饰）命令已经伤痕累累的“致远号”迎头撞向日舰“吉野”号、与敌人同归于尽、全体官兵壮烈殉国的场景。我演一个水兵，清楚记得最后撞船时刻舞台上放起了浓浓硝烟特技效果，邓世昌站在高层甲板上发出撞舰的悲壮命令。现在还记得薛友华老师那略带嘶哑的声音，我们所有的水兵都同仇敌忾，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义无反顾地看着前方。每次演到这里我都热泪盈眶。
我在改革开放后考进大学之前赶上了全国古装戏恢复演出的黄金时期。文革受到冲击离团的扬剧界泰斗、赫赫有名的武麟童大师回来了。武老饰演的包公等角色闻名遐迩。我有幸参加了他主演的《十五贯》。他演里面的清官况钟，可谓出神入化。武老眼睛不算大，但真会用。我看他每次出场，随着锣鼓声一步一步稳稳走到台中央，整个过程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感觉，可一旦到台中央站定了，随着锣声嘎然而止，他猛一个睁眼定神，真可谓光芒四射，威严无比！我当时就觉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是我们扬剧界的戏神。那时武老领我们在扬州“红旗剧场”演出，观众之狂热绝不亚于今天看天王歌星演出的场面。我记得我们一天演两场还不能满足观众的需要。那个时候应该是仪征扬剧团最光辉的时刻。
除了武老，其他演员如王美云、李传玲、薛友华、周育稳、刘金才、张巨太、杜松林等老师们都把自己的角色演得活灵活现。每次看都觉得是一种享受！
少年往事，本以为尘封，不曾想一提笔，竟犹如昨日。如今江苏国办扬剧团只剩下了四个，仪扬是其中之一，全部中坚演员力量是从上海和扬州戏校培训出来的。如今大剧清音仍活跃在家乡大小舞台。如此生命力，我深感钦佩且引以为荣。
仪征扬剧团的演员生涯对我后来的人生之路有重大影响。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去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读硕士，专业是戏曲表导演理论。出国留学第一站去的是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学习欧洲戏剧，还在加拿大国家电视台电视剧《Time Exposures》里串演一个角色。后来转学到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博士论文写的是英国伊丽莎白戏剧和中国元明戏曲的比较。 而这一切选择都与我那几年的扬剧团演员生活分不开。
在剧团成立70周年之际，我谨把这篇短文献给仪扬：我第一个工作单位、第一座生活剧场、一个深刻影响了我后来奋斗之路的人生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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