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史建民(美国)

作者简介:

史建民,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现任监事,永久会员。生于江苏扬州,1978 年考取川 大核物理专业,1985 年硕士毕业后,去扬州大学任教,1988 年赴比利时攻读博士学位, 先后在亚洲,欧洲,南美和北美从事教学和科研;1999 年移居美国,转入 IT 行业,2012 年辞别微软,现住洛杉矶。曾发表过约 50 篇科学论文,近 10 年来,在国内外报刊杂志发 表多篇回忆、随笔和翻译作品。

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风似剪裁绿柳,又是一年清明时。2016 年 3 月 28 日中午,一架达美航空波音 777 客机从洛杉矶国际机场腾空而起,向着大洋彼岸的上海呼啸而去,身在其中的我和妻 子丹萍受她三哥王志纲之邀,开始了又一次回国采风的旅行,而“烟花三月下扬州”由此 拉开了序幕。

扬州坐落在长江下游北岸,世界上最长最古老的京杭大运河绕城而过。从吴王夫 差筑邗沟联通江淮两大流域起,扬州见证了中华文明 2500 年的荣辱兴衰,行走其间,随 手捡起一片砖块瓦砾,都可能听到一段有着成百上千年经历的传奇故事。早在唐代,人们 就用“见説西川景物繁,维扬景物胜西川”等话语来描述当 时华夏东西方的繁华。每当想到宋代司马光所说的“扬一益 二”有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城市竞争力排行榜时,我就会自 豪满腔:前者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而后者留下了我七年孜孜 求学的青春时光。

丹萍生长在千里之外的云贵高原,与我一起将大学生 活的足迹全部留在了天府之国。在 1985 年的“烟花三月”, 她携带着未满百日的大女儿“下扬州”,来到古运河边的江 苏商学院任教。在随后的 5 年中,她几乎尝遍了维扬菜系的 所有经典,她所在的团队,当时全国唯一的高等学府烹饪系,给一大批国家级名厨名师镀 上了闪光的学历黄金,使其快步跨入了“第三梯队”的行列。

隔年初夏,刚从社科院转到新华社的三哥,由总部抽调参加全国性重大问题调研小 分队,在从上海去南京的途中,挤出两餐一宿的空挡,绕道扬州,探望妹妹一家。当他看 到自幼被爽爽的贵阳宠坏了的妹妹在闷热难当的家中为照顾呀呀细语的外甥女而手忙脚乱、 汗流浃背时,不由得仰天长叹“昭君出塞了也!”

我们所乘飞机经过 12 小时飞行,正点抵达上海。第二天,在去扬州的路上,丹萍 接到三哥微信:明天他将与三嫂一起赶往南京,为其上海总部所操盘的六朝古都全域文旅 策划项目做最后的定夺;随后他们一行在返回上海途中,会预留两餐一宿时间,“烟花三 月下扬州”,绕道专程看望我们。

1986—2016,弹指三十年,一宿隔两宴,沪宁扬三地,历史在重演。

三哥在 1994 年辞别新华社,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民间智库。从此他全国上班,全球 出差,其日程安排之满,几乎要按分秒计算,而大唐诗仙可能不会想到他那张“烟花三月” 的名片为如今的扬州带来了游客如织,甚至时而人满为患。因此,在三天后的那 18 个小 时内,如何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客人提供能体现“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 美”的维扬美食以及夜宿“还是扬州一梦,却惊回”的感觉,对远离家乡多年的我俩显然 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一位与三哥早已相识的远房外甥。这位晚辈在扬州和青岛经营 着自己的企业,可能平时应酬过多,未知天命,身体就已微微发福。记得 12 年前,他带 着妻女,一路开车送我们从扬州南下杭州,一起入住在由三哥安排的西湖刘庄一号楼—— 毛泽东生前曾常常居住的地方。现在请他协助,看似不二的选择。

果不其然,两餐很快有了着落,但住宿却遇到了麻烦。

扬州长乐客栈坐落在号称中国第一古街的东关街上,是由曾任两湖直隶提督李长乐 的故居略为改建而成的一家风格古典、结构朴实、庭院开阔、山水雅致的四星级民宿酒店, 内设上百套盐商富贾式的家居客房。从它的地理位置,建筑 风格以及历史渊源,我们相信长乐客栈必能满足“典型扬州” 的要求。

然而,在这初春旅游旺季,又逢清明周末长假,远房 外甥几乎动用了他在扬州的所有资源,也没能从“长乐”那 里抢来一点“短乐”。最后,我俩亲临客栈,与大堂经理恳 谈许久,甚至动用了“外国友人”身份,但仍无结果。失望 之余,我拨通了亲外甥的电话。

当今中国社会的特色是什么?当今中国人最讲究的是什么?当今中国人最引为自豪 的是什么?其最可能的答案就是“关系”二字!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朝中之人”的关系, 人与人关系“铁”的程度,往往决定着人的社会地位,甚至决定着人的未来。以此,人们 可以简单地解释为何许多官二代、富二代和星二代能够在当今中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姐姐的儿子高挑清瘦俊美,虽年过不惑,但儿时的天真稚气还依稀可见。在南京读 完大学,他回到扬州,在一家银行从技术工作干起,直至担任分行行长,使我吃惊不小。 电话那头,亲外甥提供了多家特色酒店的信息,但都被我否决了。几番败阵下来,我们只 好动用家中最后的力量:亲外甥说,他马上就给父亲打电话。

当晚消息传来,长乐已同意从内部掌控的“关系客房”中特批一套并以优惠价格给 突如其来的远方宾客,这由“关系”带来的收获让我们不禁暗暗得意。当人们都在义愤填 膺抨击“关系”的时候,却又为能在“关系”下得到实惠而沾沾自喜:这个悖论无疑体现 了对某种制度或习俗进行改革的困难,尤其是在当既得利益者主导这种改革的时候。

4 月 3 日下午 3 点整,三哥夫妇带着上海总部的三位随行到达长乐,安放好行李, 我们一起在清幽的天井里享受着上好的绿扬春茶。随着远房外甥驾车前来,享受烟花三月 的计划步入了实施的轨道。

一行两辆 SUV 沿着国家 5A 级风景区瘦西湖外围缓行,一边欣赏天边挡不住的黄昏 春色,一边品味残存于无形之中的岁月遗痕。车上,三哥诗兴大发,不断朗诵着古代的不 朽诗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长乐客栈客房 3 “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一路忙于摄影的三嫂感叹,园外有此美景, 园内已是多余。

天色渐暗,车驶离风景区,直奔市郊小镇三江营而 去。三江营是母亲老家所在地,位于扬州城东南的长江岸 边,因有长江、小夹江和太平江三江在此交汇,又是历来 兵家立寨扎营之地,故得名。

母亲曾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在 1949 年的烟花 三月,解放大军在此屯兵数万,准备渡江南下。不知哪天, 江上飞来一批炮弹,炸翻若干兵营,造成死伤无数(据查, 这就是所谓的英军“紫石英”号事件)。在过后的日子里, 晚间的三江营一带阴风惨惨,鬼哭狼嚎,无人敢走夜路,以 至于新政府不得不请来数位高僧,轮流做法三天三夜,才将这批为国捐躯的亡灵送走。

新世纪以来,三江营再次声名鹊起,但这回不是因为战场,而是源于商场:滚滚江 水送来了上天礼物——刀鱼,“肩耸乍惊雪,鳃红新出水,滗从姜桂椒,未熟香浮鼻。” 每逢春风轻拂、乍暖还寒时节,东海刀鱼经长江口溯流而上,当游至三江营一带,其体内 盐分基本由淡水养分取而代之,鱼肉因此变得更加细嫩,这使得三江营成了品味刀鱼的绝 佳地点。 其实,刀鱼刺既细且多,会令许多食客望而却步。但有以食为天的民众,也就有了 “清明过后,鱼刺戳肉”的说法:其意是在清明前,鱼刺细软如丝,可任意食用;而在清 明后,鱼刺变得坚硬,刀鱼随之失宠。

刀鱼细长,成熟时一般也只有 2 至 3 两重。据说在几 年前的一次拍卖会上,一条 6 两半的刀鱼卖出了 59000 元的 天价。在如此疯狂炒作下,刀鱼一夜变身为奢侈品,导致利 欲熏心的人们将其滥捕滥杀,终使“扬子江头雪作涛,纤鳞 泼泼形如刀”的春季刀鱼回流景观成了历史。据传,国家有 关部门已决定将长江刀鱼定位于二级保护动物,因此它们离 退出历史烹饪舞台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由此看来,在三江营,在清明前夕,在其绝迹于餐桌 前,用刀鱼来为客人接风洗尘,确实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车行半小时,一前一后下了沪扬高速,然后在上下颠簸中驶过了最后一段乡间小路。 当远房外甥领着大伙走进一家不起眼的村落小店时,我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没有张灯结 彩,没有华丽装潢,没有豪华大厅,只有大小不一的简陋包间。那刀鱼与法律的风声却引 得食客为抢其先而蜂拥而至,可听南腔北调从一扇扇虚掩的门缝里不断传来,可见过道里 训练并不有素的服务生们来回奔波,忙得不亦乐乎。

人们为刀鱼而来,但“刀鱼宴”实在为虚,而“全鱼宴”才是为实。由于刀鱼稀有, 店家只给每桌提供一盘总重不过两斤的看似清蒸、又似红烧的刀鱼。鱼宴以一壶温热的加 饭酒开始,上桌的盘中全都来自鱼的家族。当装有红烧河豚的一口铁锅被直接端着上桌时, 大家肾上腺激素立刻升高,不禁惊叫起来。

河豚是长江下游的又一春季特产,其肉洁白如霜,滋味腴美,鱼皮浓厚,入口即化, 但因其肝脏和血液含有毒素,需经严格处理,方可食用。面对大锅,三哥讲起了一段苏东 坡吃河豚的故事。话说这位大文豪被贬离三江营不远的常州,有一员外邀他来家品尝红烧 河豚,而其他所邀亲朋好友尽都藏身屏后,想听听美食家的独家评论。可东坡只顾埋头苦 干,一声不哼,直至饱嗝连绵,才抬头高喊“据其味,真是消得一死!”便又下箸不已。 暗处聆听者先惊后呼,从此“拼死吃河豚”开始流传民间。

席间,三哥不无感慨地说道,对于鱼类的加工,如果日本料理算作是精雕细琢的话, 那么中国烹饪就是大刀阔斧;日式菜肴提供给老饕们大多是一口一块的寿司或生鱼片,使 主宾享受着独立和平等;而诸如“松鼠桂鱼”、“鱼头豆腐”之类的中式菜肴往往看重整 体架势,食客在 VIP 的领导下,各尽所能,争夺所需,由此体现出人们的差别和等级。

一场晚宴,与鱼为伍。讲究精细鲜美,请选刀鱼;讲究惊险刺激,请选河豚;讲究 大快朵颐,请选江鳗;讲究上达天庭,请选砂锅鱼头;讲究连接地气,请选黄鳝;……。 总之,一桌鱼就是一场人生,从中可以经历千滋百味,尝遍酸甜苦辣。晚 10 点,鱼宴散 去,在返扬途中,春雨霏霏,不知是在为旅行者洗尘,还是在为被食的鱼类哭泣。

次晨 7 点,雨过天晴,春天温暖的太阳给古城披上了生机勃勃的万道霞光。我们同 一批人马从各处汇聚到位于老城区东南角、与古运河毗邻的清代盐商卢绍绪的故居,为的 是能穿越时光,成为清代富豪,去体验“早上皮包水”的典型扬州生活。

卢氏古宅有着扬州“盐商第一楼”的美称,如今它的正门两侧廊房已成了“扬州饮 食文化博物馆”,东边隔壁是当年两淮盐商建造的盐宗庙,供奉着盐业生产、营销和盐政 的三位始祖,后来扬州人为纪念曾国藩促进了当地盐业复兴, 便改庙宇为曾公祠。上世纪中叶,古宅被收为国有,其中一 部分成了民宅,一部分成了工厂,还有一部分成了扬州(邗 江)供销社机关办公室,而父亲曾在这里工作多年。

父亲在世最后几年,卢氏古宅已整修一新,并被钦定 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姐姐姐夫曾多次在这里为从远方 归来的我们或接风洗尘,或敬酒送别。每到这里,父亲总会 四处走走看看,述说些陈年轶事。有一次,我们用餐的包间 恰巧是他曾经的办公室。父亲说,历史划了一个太大的圆圈, 转来转去,不知道是该为它高兴,还是该为它悲哀。

这次我们预订了古宅精华之所在的“意园”,它是九进建筑中的最后一进独立庭院, 其间内花厅书斋和藏书楼坐北朝南一字排开,而书斋中堂是用餐之地。众人依次入坐,请 卢氏意园石舫 服务生打开中堂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围墙高约 5 米的正方形大院,院内青砖铺路,香花满 园;中堂门口,初露新芽的百年紫藤缠绕在高高的葡萄架上;中堂外右侧,一道长廊曲直 逶迤近百米,直至前院出口;左前方是一汪清水,其上有一艘建有楼台亭阁的石舫。不过, 历史玩笑的痕迹依稀可见:在左侧院墙高处,红色油漆刷成的“抓革命,促生产”字样虽 已褪色,却仍吸人眼球。但我已没有机会去询问父亲,那条标语是否与他有关。

早餐从又一次品味绿杨春茶开始。各色维扬茶点被一道道端了上来:素食,有荠菜 包;荤菜,有肉馅包;荤素搭配,有五丁包;吃干,有双麻烧饼;喝汤,有蟹黄汤包;热 炒,有烫干丝;慢炖,有大煮干丝;吃米饭,有糯米烧卖;吃面饼,有千层油糕;清淡些, 有阳春面;重口味,有五福酱菜;……

千百年来,扬州人习惯于早起,漫步来到茶社,泡上一壶清茶,叫上一碟干丝,再 上几道细点,那份闲情惬意溢于其表,完美绽放。扬州早茶,是茶,非茶,胜于茶。一顿 早茶,扬州人把休闲发挥到了极致。试想,在那丰盛的早茶过后,除了继续喝茶、回味、 聊天或养神,你怎能会再去拼命干活?

对在座的宾客来说,此时此刻的卢氏意园就是自己的家:在这里他们可以与世隔绝, 居住在“自家”的豪宅,游走在“自家”的庭院,享受着“自家”的美食,使唤着“自家” 的仆人。这是幻觉吗?不,这是现实!在那两小时内,这是绝对的现实!在商品化的社会 中,当物品变成了商品,万事皆可能,只要你努力。

9 点整,我们从中堂出来,鱼贯走过长廊,来到院外停车场。三哥严格按照他的时 刻表,带着他的随从前往上海,继续着人生的航行。

翌日,我和丹萍从扬州直飞贵阳。一天后,我们与三哥以及他的另一组来自成都总 部的团队会合,前去中国贡茶之乡——贵州金沙,参加“原乡王茶”的开茶典礼,并以此 正式开始黔北王家故乡再探访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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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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