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於山水之间 / 崔淼淼 (美国)

作者简介:

崔淼淼,旅美画家、作家、教师、摄影师,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美中艺术家协会会员,亚洲艺术协会会员,曾为大奥古斯塔美术家协会会员。在美创立个人艺术工作室,两度在美举办个人画展,丙烯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画展并获奖、绘画作品被美艺术机构永久展示。众多文学作品刊登於国内外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出版长篇小说《翡墨庄园》。

寄情於山水之间

《红楼梦》里曾提到一个中秋之夜,贾母和一众媳妇姑娘们在湖畔的亭子里赏月吃酒,忽然一阵凄迷的竹笛声从凸璧塘对岸飘飘悠悠传来,众人听得泪眼朦胧,不觉十分伤感。那一夜湖畔宴饮的气氛是落寞伤感的,和往昔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恰好相反,无形间流露出大家族今非昔比、沧海桑田难为水的隔世之感。我记得因为宴饮无趣,黛玉和湘云便悄悄溜到凹晶馆赏残荷、联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出了绝妙的对联:“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而贾府另一边,贾政与贾赦搂着几个妖艳姬妾在行令猜拳,喝得酩酊大醉、放荡不羁。这一晚的湖畔夜饮似乎参杂了太多复杂的世情,——凄清、优美、放荡,让这一晚的月色不再单纯高洁,夜饮之乐不再纯粹,亦不尽兴。
 
贾母是一个很有品位的老夫人,她听见那韵律稍显快了半拍的笛声,便说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这话固然有理,可是也欠缺了一点火候。若细论起来,竹笛还算不得上乘,须得洞箫方才如泣如诉、悠扬婉转,而那种余音绕梁、袅袅不绝的韵味只有洞箫才有,为竹笛所远远不及;并且那洞箫低沉婉转之声还需得从隔岸较远的地方,随着晚风和月色缓缓凌波飘来,才更有况味和意境。西汉王褒在《洞箫赋》中写道:“终诗卒曲,尚余音兮。吟气遗响,联绵漂撇,生微风兮。连延骆驿,变无穷兮。”白话译文即是:一曲终了,还有余音袅袅不绝。洞箫中的气流和余响,连绵不断,互相撞击,散发出微弱的气流,在时空中络绎不绝,丝丝入耳,变化无穷。月下品酒听箫,这般境界为我所钟爱不已。遥想当年,也曾在月色中与家人一同坐在湖畔亭中,听那从隔岸随风飘来的洞箫音律,抬头仰望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素洁的明月,品一口浓酒、揽清辉入怀,渐觉沉醉。此乃人生一乐事也。

北宋 李公麟(传) 《饮酒图》

然而,山水兴饮不独局限在中秋之夜、月光之下,所谓“兴饮”自然是兴之所至、即兴而起,随人生心境和境遇的变迁分为“苦中求乐之境”、“吹风回雪之境”、“欣喜欢畅之境”、“怡情悦目之境”,无论何境皆是人生之境。
 
崇祯五年十二月一个大雪封门之日,清人张岱在雪夜穿一袭裘衣大氅、捧一方火炉,独撑一叶扁舟,前往大雪掩映的湖心亭中赏雪。在一派“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苦寒孤寂之中,他凝望湖山之间无涯的白雪,看着湖心亭倒映在西湖中的幻影,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苏堤桥痕,不由得心游物外,有一种凌空飞升、羽化成仙的闲姿逸态。当他踏上湖心亭时,发现这里已经有两个人正坐在裘毯上对饮赏雪,他们身旁的童子正在火炉上烫着香气四溢的热酒。三人一见如故,愉快攀谈起来,张岱还在他们的劝说下饮下了三大杯热酒,兴尽而归。返航路上,摇橹的船家打趣说:我原以为张先生您痴情于山水之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您更痴的人哩!细品,这一幕的确是“苦中求乐之境”,———-在更深雪重的极寒之夜,冒着刺骨凌冽的寒风,独自泛舟湖上,只为一睹西湖夜雪之美,与知者畅谈、热酒穿肠而过,想来人间极乐之事无不都是这般苦中作乐罢了。
 
不过,最妙之境又另当别论,非“吹风回雪之境”莫属。试想,与家人或知己在春和景明、暖风熏融之夜,於湖畔花林中赏梨花海棠之色,来几盅红泥小火炉中温烫的美酒,燃几盏灯笼、摆几碟小菜边喝边聊。谈笑间,忽然一阵春风拂面而来,吹落缤纷洋溢的梨花和海棠花瓣,纷纷洒落了一地,如雪如梦,和月色杂糅成春夜的迷人美景。此乃又一桩舒适惬意的人生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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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马远 《月下把杯图》

盛唐之际,杭州灵隐寺西南角的冷泉亭是诗人白居易最爱的饮酒之所,这里虽不紧邻西湖,却能远眺烟雨,云水在望也算是山水宝地了。冷泉亭四季景致各异,如同《林泉高致》之中的意境:“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入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白居易虽不懂画论,也不善画,却十分喜爱坐在此亭中,边饮酒便用亭椅下的清泉洗脚,或是躺卧在亭边栏杆处饮酒垂钓。他眼中杭州最美的不是西湖、不是孤山,而是这一方寄情山水之地的悠游冷泉亭,于是便有了他笔下流传千古的那篇《冷泉亭记》。如此这般,濯足垂钓、饮酒赏景、眺望盛景,正是所谓的“欣喜欢畅之境”了。
 
时光穿越百年,来到北宋年间安徽滁州的醉翁亭,太守欧阳修携手下饮酒观山于此处,醉翁之意不在酒。话说,欧阳公有一位高徒,是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时常随老师欧阳修一同宴饮游乐。不过,曾巩最爱的不是醉翁亭,而是水气滋生、山泉秀丽的醒心亭。他在《醒心亭记》中这样写道:“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意思就是说,在群山环绕、白云山岚之巅,有时沉醉、有时劳累,无论何时都会让心清醒;举目四望苍翠的旷野,用心嗅闻花木的芬芳,凝神聆听山泉飞鸟的清音,自己的心也仿佛从浊世间慢慢苏醒过来,久久不愿离去。一师一徒,一醉一醒,一个醉翁一个醒心,不一样的意态,却是相似的心境,同样是寄情於山水之间的“怡

山水兴饮之乐,可谓比比皆是,意境、况味随个人境遇和心绪的不同而转化。苏东坡与友人赤壁月下泛舟、通宵饮酒,一同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回想“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生苦短。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提到,他曾与友人和童子携美酒佳肴同游,一起兴饮畅谈,却不曾想这般不食人间愁滋味的美好光阴不过是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蹉跎。身为诗仙酒鬼的李白,纵然会“斗酒十千恣欢虐”,也不觉感叹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会心一笑,翻开《菜根谭》,恰好读到:“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学者要天机清澈,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
 
古往今来,多少博学大儒、才华横溢之士,皆逃不过“浮生苦短”的命数,而山水兴饮是他们在这世上触物会心之举,也是苦中作乐的秘诀之一。山水兴饮,饮的是酒,赏的是景,品的是心境,更是人生。苦乐参半,山水虽有清音,饮完自当归家,此亦是人生之乐事也。

明代 尤求《春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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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韩舸友,副总编:李学、冷观,本期编辑:李学

图片来源于UNSPLAS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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